弗列得走出地鐵站,轉往伊愛娜廣場,迎面碰上了華盛頓的雕像,雕像的寶劍像指北針的指針一般指著天頂,當初美國婦女們豎立這尊雕像的目的,是為了要紀念法國在南北戰爭期間所提供的援助。弗列得轉過身,背著華盛頓的雕像走進姬美博物館。旅遊旺季一結束他就失業了。他站在大堂,發覺自己置身於一堆圓形的希臘石柱之中,石柱背後環繞著來自遠東的展覽品。他走到詢問處拿起一張簡介來讀:姬美博物館是某位私人收藏家在法國大革命的九十年以後建立的,他在臨終前把博物館捐歸國有,然後政府又豐富了不少收藏品。館方一直竭盡所能地提供一切有關研究東方的活動,比如音樂演奏,講座,資訊服務等等。弗列得看完以後,決定還是先去看一件件的真實藝術品。
我該從哪兒開始呢?他想。何不從最頂層開始?他站在樓梯口,對自己這麼說。他往上一瞧,總共有四層樓高,不過來到三樓後,他發現最上一層是關閉的,不用說這一定是在整修。他回過頭來,卻面臨一個選擇:正前方有照片展示,這倒可以免了,實物才是弗列得想看的;左方在舉行卡曼系列大展,他可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右邊是日本廳。最後,他右轉踏進日本廳,又不知道該如何抉擇了,「一個頭腦清楚的人,」弗列得對自己說,「應該是遇到什麼就看什麼的。」於是,他便把眼光投向一份印有日本歷史的簡介與參考書目的海報上。這些是很有用,弗列得想,但他現在不想看。海報的對面有一面屏風,他走向前,但是步伐邁得太大,以至於距離太近了,什麼都看不見。他後退一步,剛好看到一張標籤。他是要看標籤呢?還是要離開?這幅畫沒什麼了不得的。他讀著標籤,上面寫著,「小小的屏風襯著兩片樹葉。」他仔細研究,希望找出這幅畫的標題。「貓兒賴在桌子上」,我想是這樣吧,弗列得對自己說,他終於學會如何親身體驗了。
弗列得看完了上百件真實的藝術品後坐了下來。他自己又如何呢?「在這一切當中我究竟歸屬於何處?」他大聲地問著。一群遊客聽到了這番話都把頭轉向其他地方去,當然囉,這裡並不是談論嚴肅主題的地方。弗列得看膩了精緻藝術品,便站起來凝視牆上的一幅風景照,照片裡有一座古剎俯瞰著一片遼闊平原,遠山迷濛,輕雲飄盪,平原上立了一座城市,看來寧靜而安詳。弗列得想,那只是觀點與角度的關係吧。他四處望了望,把廳內其他帶有貴族氣的藝術品拿來跟這張照片相比較。他覺得還是那張照片更能表現小城的生氣,但是,小城真的在畫中嗎?弗列得開始思索了,至少他知道小城的模樣,但是他真的知道嗎?他知道小城內的生之氣嗎?(比如說,他知道城裡的人在想些什麼嗎?)他越想越迷糊。
風景照的兩旁還掛了另外兩張照片,左側是「天龍八部之一」的阿修羅,她好像有八條胳膊似的,右側是彌勒佛(笑彌勒),這是男神還是女神呀?弗列得想,不管是男是女,都只是一座木頭雕的像。一座?還是兩座?木頭的?還是石膏的?彌勒佛?還是笑彌勒?總有人知道吧,又或者根本沒人懂呢?(這是一個神,還是藝術家對神的認知呢?)他到底在哪?還有,當時這些人在想什麼呢?(又或者他們認為自己在想什麼呢?)
弗列得想,一天中看這麼久的日本夠了。於是他轉身走進韓國廳。他先是看到自己的影子映在櫥窗的玻璃上,然後看到自己在日本與韓國之間。他要找一些單純點的藝術品,卻想到昨晚作的夢。他夢到有人在一顆眼睛上跳來跳去的,我是那傢伙嗎?弗列得想。那隻眼像睛極了地球,那麼,那個人是不是在地球上跳躍呢?他是在自己身上跳嗎?他跳著看韓國廳裡的展覽品,在泰國廳也是瀏覽一會兒就走了。他現在要尋找的是他自己,既然如此,或許他應該離開博物館,但是為什麼不在博物館裡尋找自我呢?他懷疑這樣做行不行得通,他必須在每個所見之物中尋找自我嗎?(他到底幹嘛找尋自我啊?)他不就在這裡嗎?他又回到入口處,撿了幾張明信片,再次溜出博物館進入伊愛娜廣場。
現在是星期五早上五點鐘,弗列得盤腿坐在房間的地板上。「你到底以為你在幹嘛啊?」安琪拉翻身到床邊問著。
「我在打坐。」
「你以為你是誰啊?」
「比丘,」弗列得說。
「得了吧,上床!」安琪拉說。他總算站了起來,卻跑去泡茶。安琪拉又翻回原來位置,她已經打斷了他的思緒,弗列得又拿起書桌上那本藍底白字的「法相」。
晨光洩入窗內,弗列得現在坐在書桌上,從鏡中他可以看見自己,可以看到書攤開在他的大腿上。書上說:「無思無為。」他都快背起來了,「虛方為實,」他說著說著肚子卻咕嚕咕嚕地叫了起來。弗列得望望四周,安琪拉一定忘了買麵包,早餐報銷了。他放下書繼續,「虛方為實,所有美麗事物都是有功用的。」虛的功用,他想。他想停止思考,他認為所謂真正的如來之境就是沒有思想。他掏空心靈接受了它,彼岸似乎開始有東西出現,他坐直著定睛看,晨光這時緩緩流入窗內,弗列得無所視而視,卻看到了萬物。
靈犀相通了,他可以聽見它來去的聲音,房裡每樣事物都是靜止的,他彷彿可以聽見安琪拉的呼吸聲,於是便順著呼吸的節奏數了起來。他可以看見呼吸,他知道他聽到的一定是自己的呼吸。到了七點鐘,他停下來,回到紅塵中。一輛轎車開了過去,弗列得眨眨眼,眼前出現了一顆鑽石,靜靜地懸在空中,他站起來的時候,鑽石升到他的頭上,而且越升越高。他又開始數數,不過這次數的跟上次不同,這次的數字不向前進,只是定定地停在原處。他現在在哪兒呢?在鑽石裡面。「寶石,」他說。彷彿這寶石是他自己親手做的。他又叫一次它的名字,這兩個字的筆劃便在他面前組合起來。
他現在在哪兒呢?他已經失去了方向,門外的車依然川流不息,他也仍然可以看見光,但現在這光卻是從另一扇窗流洩進來的。「我在哪兒?」他重複著問。萬物都成了白色的,他呼著,吸著,好熟悉的味道。他仍然坐著,但已不在剛剛的地方,他的臀部坐在一塊冰冷的東西上。最後,他終於領悟到自己的所在之處,他伸出手來拉拉繩子,然後聽著流水沖入水管的聲音,他滿足地想,抽水馬桶真是西方的奢侈品。他又開始思考,沿走道回到房裡。
安琪拉已經顯得有點按捺不住,她躺在枕頭上,眼皮半開著,樣子十分嬌豔可人。她忘了把珍珠的耳墜子拿下來,那是弗列得認識她還不到一星期的時候送她的。她邊微笑著邊說:
「早安。」
「早安,」弗列得硬梆梆地說。
「你穿這件袍子看起來很滑稽,」她說。弗列得全身罩了件和尚的袈裟。
「我想是吧,」他回答著。
「脫了它,回到床上來吧,」她睡眼惺忪地說。弗列得微微一笑,把袈裟脫了,赤裸裸地站在她面前。
「佛教傳入中國是一件影響深遠的大事。經過了一段時間,佛教才能在中國生根,與當地的文化傳統結合。」弗列得的視線離開了書本,他正坐在盧森堡公園中。他剛剛跟安琪拉吵著誰去買麵包,「天未亮就爬起來,也不要以為自己就是聖人了,」她說。他又低下頭讀手上的書,「佛教的教義本質上不屬於形而上學,也不屬於神學,相反的,佛教的本質是屬於心理學的。」此時天色尚早,空氣很冷。「生命的本質是苦,人生的苦皆因欲望而來,要脫離苦海,就只有斷欲。」文章開始扯到道德上去了。一對美國僑胞夫婦牽著一條獅子狗打弗列得身旁經過,男的穿了駱駝大衣,女的圍了豹皮外套。兩人看著滿腮鬍渣的弗列得,以為他是路邊的乞丐,那男的打開一包香菸,把包裝紙扔在弗列得的腳邊。真是亂七八糟,弗列得想。天空陰沈沈的,不過至少頭頂上方貼了塊藍色「補丁」。噴泉的白色水柱高達六呎。弗列得繼續說:「所有事物均可被歸類到『五蘊』裡,最後一蘊是意識。」他想,要如何才能記住這些東西啊?
他抬起頭來,花園裡依然綠草如茵,他喜愛裡面由花鑲成的邊,紅的,橙的,紫的,好不亮麗。有些樹葉已經開始轉為金黃色,皇宮的石階上飄盪著紅白藍的三色旗,它飄呀飄地,不肯稍作歇息。「有因必有果,這就是因果報應。」弗列得想起了母親,渴望著回到她的身邊。一位黑衣男子走過,弗列得又回到書本上來。「生死與重生的輪迴是無知的結果。」他想到移民,也許答案就在裡面。「『成性』與『不朽』的存在只是幻覺。」
他闔上眼睛,思索著要不要繼續看下去,外面的空氣如地獄般地寒冷,而他還沒吃早餐。安琪拉呢?也許他回去的時候她已經走了。前幾天兩人還一起準備幫他慶生呢!他今天三十三歲,「我的天啊,」他望著書詛咒著,「事情接踵而來。」天氣越來越冷。「只有到達涅槃的境界才能停止生死的輪迴。」有人點亮了皇宮裡的燈。書的內容開始進入歷史,焦點現在轉移到印度和第二世紀上頭,弗列得一路跳著讀,一直讀到佛祖的生平。他越讀越冷,心裡琢磨著也許該回去屋內讀完它。去他媽的安琪拉。佛祖圓寂褪去人身。弗列得的手指頭快凍僵了,他已經讀到了菩薩和彌勒佛的思想,這就是他要找的了,可是他卻無法跟上裡面的思路,這當中一定少了什麼東西,他跳過最後一段,腳都快麻痺了,「只有住在溫暖地區的人才會想出這些理論來,」他說著,把書闔上挾在掖下,搓著雙手回去。
當他打開房門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安琪拉不見了,屋裡卻打掃得纖塵不染,堆了一個禮拜的碗盤都洗好了,床也鋪了,家具全都擺得井然有序,書桌上放了一張紙條,「去找工作,親愛的安琪拉上。」枕頭上放了安琪拉的論文,一邊一本,左邊她睡的那個枕頭上放的是「杜甫:中國史上最溫柔敦厚的詩人」,右邊那個上面放的則是「李賀:狂放不羈的想像力。」想當初弗列得在歌劇院外面釣上安琪拉的時候,還以為她是個應召女郎哩,想不到她竟是東語系(東方語文學系)的學生。
弗列得坐在他的泡泡椅上,雙手各拿著一本論文,他的腿已經開始恢復知覺。他身旁的桌上擺了本雷蒙‧盧梭的傳記,書本攤開著,剛好翻到描述這位作家寫作習慣的那一頁,他似乎每天都把自己鎖在拉上了窗簾的房裡,彷彿害怕他筆上的靈光萬一控制不住洩了出去,就會馬上繞過地球的那一端,而引來中國兵團圍攻西方世界。安琪拉把這段文字用紅筆圈了起來,弗列得為了安慰自己,只得告訴自己,這群中國兵在爬過萬里長城時至少得慢下來。這份焦慮使得他的體溫恢復了正常,他把李賀放在雷‧盧梭上面,然後翻到杜甫的第一章。
這個中國佬的思想跟他比較對味。「他大部份的詩,」安琪拉這麼寫著:「都以戰爭與暴力為主題。」弗列得熱愛歷史,很明顯地杜甫也是如此,他似乎跟弗列得一樣也是緊張兮兮型的人物。詩人說:「憂端齊終南,澒洞不可掇。」「好詩,」弗列得說。杜甫是個「酒仙」,安琪拉也常常這麼戲稱弗列得,他說:「寧辭酒盞空,明朝牽世務,揮淚各西東。」弗列得想到安琪拉的不告而別,開始有點焦躁,他的肚子咕咕地叫了起來,於是他把論文放在一旁,不知如何打發午餐,他們都還沒去買麵包。
雖然口袋裡沒剩多少錢,他還是決定要去但丁街上的那家越南餐廳大快朵頤一番。「管他的,」他說:「人生只有一次。」他要先來一份春捲,再來一份竹筍扒螃蟹,碟炒米粉,最後再來個椰汁焗鴨花。第一道菜等了好久都不來,弗列得等得不耐煩,想到還留在口袋裡的明信片。裡面共有四張,一張是馱羅菩薩,另外三張則是分別從西藏,緬甸,還有日本來的三尊佛陀神像。他把馱羅菩薩放在另外三張明信片的上頭,奇蹟似地,春捲送上來了。灰色頁岩雕成的菩薩像安閒地站在一大片永不變色的寶藍背景前。他一面吃著竹筍扒螃蟹,一面看著頭頂七彩光環的藍色西藏佛。「 OM ,」弗列得滿心讚許地唸著。不過再仔細一看,佛像的細部卻模模糊糊的。接下來是上了釉的紫檀緬甸佛,襯著翠綠悠悠的背景,這張才像話點。弗列得害怕褻瀆了神聖,他瞄了瞄餐廳,把明信片拉近盛米粉的盤子。幸好只有兩個西貢的闊醫生在場,弗列得猜他們大概是天主教徒吧。日本佛顯得平淡無奇,它只是座後頭襯了純白背景的木雕。
他的心掛懷著中國。茶端來了,盛在一個柳景磁杯中,他吃完茶,把茶杯翻過來,杯底寫著,日本製,這使得他更加心癢地想看到真實的中國瓷器。弗列得付了帳,直向河邊走去,他來到堤岸,看到了聖母院,她雖然面向東邊,眼睛卻朝著西邊望。弗列得繼續朝河下流走,過了聖米雪河堤便是伏爾泰河堤,他走上協和橋,停在橋中央環顧自己所在之處,正前方是協和廣場,廣場的中央豎著陸索紀念碑,碑上刻滿了象形文字。弗列得相信,即使在一百萬個巴黎人當中,也找不到一個看得懂這些象形文字的,可是,每個人似乎都懂得裡面的大意。廣場後面是皇族街,街的盡頭是莫待蓮宮,一座現在被裝飾得頗為笨重的天主教堂。在海軍大樓的頂端,一面旗幟垂頭喪氣地擺盪著。在他背後的左岸矗立著國民大會堂,它的希臘式石柱活像是莫待蓮宮的翻版,或者說,莫待蓮宮是這些石柱的翻版,弗列得想,他們就是這樣建造這座建築物的。一座龐大的馬諾娃身著黑裙,展示出「一」的標誌。弗列得想,國民大會堂的建築物外觀當然沒甚麼可笑的。他過了橋,轉進萊茵道上,接著經過小故宮與大故宮,然後坐在亞柏首相官邸的椅子上休息。太陽不見了,天空又開始蔚藍起來,經過一番寒凍,樹上的葉子搖搖欲墜,官邸內的栗子樹整齊地排列著,就像一般公園一樣,每片葉子的葉心都是綠的,卻都同樣鑲著黃色的邊,弗列得起身繼續向前走,每隔一兩棵樹都有鳥兒飛離枝頭開始朝南飛,鳥兒們開始了南遷。
他抵達阿瑪宮的時候,威爾遜道像一扇敞開的大門,一路蜿蜒上山直達姬美博物館。遠方的景色籠罩在薄霧中,不過,弗列得想,我畢竟還是越來越靠近了。陽光擠進建築物當中,一路上,左邊有現代藝術博物館,右邊則有正在展出中共油畫的戈耶雅博物館。他來到姬美博物館,大步跨過揉著陽光的石柱廊,直到一名紅黑裝束的中國女子出現,擋住了他的去路。(參見「啟示錄」,弗列得想。)那女子端坐在詢問處,「陶瓷展往那個方向走?」他問道。「卡曼系列大展,」她回說:「在三樓。」
弗列得站在大廳正中央,向四周所有的展示櫃鞠躬。一名穿著藍制服的東方警衛打了個呵欠,然後閉上眼睛。東邊的牆上有三匹瓷馬,分別是米黃色,棕色,與綠色的,三匹馬圍繞在一隻瓷器花瓶的周圍。弗列得向前一步,盯著瓶子的開口,倒空自己的心靈。他剛才爬樓梯時所產生的熱度現在已隨著唐朝的清涼色澤涼快了起來,這讓他想起昨夜所見異象中的一匹血脈賁張的白馬。他發覺裡面的兩匹瓷馬也看著瓶口,米黃色的那匹身上鋪了一張獸皮,棕色的那匹則袒著背。綠色的那匹馬在更高的一層架子上,馬背上跨坐著一個人,右手按著鞍頭,左手摀著嘴巴。弗列得挨近前去,櫥窗中映照出來的臉正好裹住綠馬和鞍上的人。他想起安琪拉,想起昨夜垂落她胸前的棕色長髮。他退後,留下那三匹馬,依舊保持著原來姿態。
接下來他的注意力轉移到一組小雕像上,這組雕像共有五尊,排列成三角形,其中有兩尊彷彿往前跨要迎向他似的,這是現實與幻象的融合,裡面有一尊裹著春天的顏色,另外一尊則罩著秋天的錦袍。三角形的一個底角上立了個女孩,她戴著頭飾,手上提了個小鼓,卻遲遲沒有敲下去。對角上有個年輕人,正在撥弄著一把綠色琵琶的絃。中央有個皇后模樣的雕像,身上罩著暗紅色的長袍,白色的袍邊與她乳白的胸膛溶為一色,她面容蒼白,半閉著眼睛,腮上一抹淡淡的胭脂,眉毛和嘴唇都彎成了慈祥的神色,月牙形的頭巾外露出了一大片刀葉狀的瀏海。弗列得站在玻璃的一段距離外看著,雕像正好被包在他的倒影中,漂浮在他的頭腰之間。「陶器」,他說著,音量頗為大聲,所以警衛抬頭看著他,弗列得溜到出口處,心裡想著安琪拉。
不久,他發現自己來到了巴基斯坦廳的中央,正好站在馱羅菩薩面前,「這件作品結合了西方的藝術與東方的思想,」標籤上這麼寫著。從這尊留著小鬍子的嬌小男子臉上,弗列得彷彿看到了自己的容貌,石像的束髮帶下飄著長長的飾帶,襯托著平貼在腦後的圓環。弗列得坐在一條長椅上,凝視著雕像的肚臍,動物形狀的耳墜子與頸上的人形護身符相互輝映,護身符上面有一男一女對坐在桌前。正當弗列得對著雕像服裝的玲瓏曲線看得出了神時,他突然感覺有東西碰觸到他的手臂,有個身穿橙黃色綢布衣的女子也在長椅上坐了下來。弗列得眨了眨眼睛,繼續看著雕像的肚臍,然而四周的空氣開始瀰漫著香味,他感覺到身旁的臉正朝向他,於是他轉過身,看著這個女孩,但見女孩小巧的鼻孔上鑲了個亮晶晶的鍍金鼻環,眉宇間點了個硃砂痣。他眨眨眼又看了看女郎,這時女郎別過頭去盯著廳內另一端的菩薩直看,只留下側面的輪廓,菩薩的雙手擱在大腿上,手心朝上。弗列得環顧四面,看到了加利女神像,女神的頭髮火紅地往上燒,一隻腿彎曲著,另一隻則踩在一個小人像上,她的脖子上圍了串珍珠項鍊,弗列得的眼睛順著珠鍊往下,一路滑過兩顆豐腴渾圓的乳房中間,再溜過肚臍直到裹在腰肢上的衣帶。突然有了動靜,弗列得感到一陣虛空,他轉過身,發現那襲橙黃色長袍已然消失,他望過女孩剛才坐的位子,看到了一個火圈,濕瓦神在火圈裡婆娑妙舞,六隻手臂中只有一隻是歇息的,碰觸著靈魂被囚禁的地方。
他回到自己的房間,安琪拉又留了張便條,這次是釘在門上,「找到工作了,今晚就出發去北京,我會想你的。」走廊的地板上躺著一本「中國歷史」,這是安琪拉的禮物。弗列得喝光了一瓶「基督的眼淚」,哭著入睡。
他醒來後,發覺已是新的一天了,事情不可能那麼糟糕吧,他這麼安慰著自己。他想喝杯茶,可是這會讓他想起安琪拉,於是他出門去喝咖啡。他一路朝著雷萊街走,在聖左門路停下來買了份雜誌,到了雙剎咖啡館,他找了個靠東邊人行道的位置坐下來,陽光灑在他的臉上。侍者鞠躬離去,端了杯咖啡回來,方糖包在有紅黑圖樣的包裝紙裡。有個中國人胸膛上有個大 0,跟他聊天的那人身上也有個大0,但大0裡面還有個小0。弗列得感到一陣空虛,便翻開雜誌,「前途易卜,人心可測-古中國面相術。」文章開頭有五種基本臉型的圖示。
第一種,文章裡寫著,是領袖型的臉,第二種是藝術家型,第三種是胸無大志型,第四種是剛愎倔強型,第五種是智慧型或夢想家型。
弗列得摸摸自己的方下巴,猛然發現自己忘了刮鬍子。兩個中國妞走過,一個是方臉,一個是三角臉。還有一個膚色白皙、雙頰抹了胭脂的圓臉法國妞,身穿印有毛澤東的藍色夾克。另外也有一個方臉的非洲人,穿著黑襯衫白長褲紅夾克。文章接著分析世界名人的面相,法國總統迪斯卡,影星素拉,以及有「亞洲俾斯麥」之稱的李鴻章。弗列得鄰座的兩個德國遊客起身離去。也在討論之列的還有季辛吉,碧姬芭杜和一名日本武士。這時有個嬌小而敏感,梯型臉的法國女人走過。尚保羅‧貝蒙多也被拿來分析,作者認為這個演員的面相和中國平劇裡的丑角臉譜有幾許神似。郵船大王之妻珍奇‧歐那西斯,林肯,還有梅爾夫人也上場了。兩名打扮得像法國女郎的東方女孩走過,其中一個留著一頭捲髮,外面罩了件淡藍色的罩衫,另外一個長得有點像米雪莫根。文章分析說,珍奇‧歐那西斯是個大騷貨,永遠需要男人的陪伴,她的豬膽鼻顯示出她是個有錢人。文章又說,林肯的外表一看就是個戰時的總統。梅爾夫人則和碧姬芭杜一樣有張魚嘴巴,根據作者的說詞,兩個人都是為求成功不惜克服萬難的。
弗列得不停地想著安琪拉,所以他對文章裡所說的一切根本是一片模糊,她幹嘛跑到北京去工作呢?他或許再也見不到她了。他撿起方糖的包裝紙,想到李賀那篇論文還沒有讀,於是他闊綽地付了咖啡錢後,便回到自己的房間。
李賀是個截然不同的故事,他跟杜甫一樣熱衷於歷史,但是他似乎試圖要跳脫歷史,飛到空中,從天文學的觀點來看芸芸眾生。弗列得跳著讀,想找出有關安琪拉思想的點滴。根據她的說法,李賀雖然在詩中塗上了七彩耀目的顏色,卻被一個陰暗天使攫捉住,七彩的顏色並非總是協調的,比如「碧火」﹑「赭山」。文章的結論是一段戲劇性的論述,「詩是瘋狂的,」她說:「歷史才重要。」最後她讚揚李賀對無常世事與時間的洞察和感觸。弗列得為李賀感到難過,但更為自己難過,安琪拉為何要離開?真是沒道理啊。百無聊賴中,他瞥到那本「中國歷史」,他把書挾在臂彎下,動身到河邊去,他需要點時間好好想想,他要試著再研究歷史。
他在河邊羅浮宮下的長椅上坐了下來,暖暖的陽光曬得他慵慵懶懶地。他打開書,雖然知道今天絕對不可能把它讀完,不過他還是翻到目錄那一頁。第一章講的是「中國的土地」,真是冠冕堂皇呀,弗列得想,不過他轉念又想,這種開頭倒還算合情合理。風捲起了他腳邊的落葉。「遠祖的擴張」是第二章的標題,聽起來有點美國調調,他想。然而,他看了看地圖,終於瞭解了作者的意思。人群沿著河岸悠閒地漫步散心。「封建主義與騎士之風。」一位中國俏女郎揚著頭經過,她的鞋子和嘴唇都是紅色的,在她朝西方離去的時候,眼睛往下瞄了弗列得一眼。
陽光下,塞納河的河水閃爍著,連一堆一堆的垃圾也都染上耀眼的金光。下一章談到了古聖先賢。弗列得開始暖和起來,便把大衣脫了,他斜靠著椅背,閉上眼睛,靜靜地聽著坐在身旁的兩位老人談話,另一位老人走了過來,稱呼這兩位老人為「漁夫」,他也在長椅上坐了下來,長椅上的人數變成了四個。弗列得睜開眼睛又回去看目錄,「鐵與火」。河邊長了一棵大樹,枝葉伸展到水面上,老人們繼續談論著美、法的關係,對岸開始響起了隆隆的機器聲。第六章提到「中國的凱撒」,弗列得望了望表上列的日期,一抬頭正好從樹的縫隙中看到一艘接駁船穿過上游的皇宮橋。下一章講到的是群雄割據後的大帝國。一隻毛色斑駁,灰白參差的鴿子停在弗列得的腳前,啄食被遺留下來的飼料。一艘滿載貨物的接駁船順流而下,另一艘華麗的遊艇正準備開航,船身有白色大字寫著的「歐羅巴」。一個穿黃襯衫的男子在洗刷著甲板,老人們繼續談天說地,而太陽已然跌落到樹的一根大枝枒後方。
「文學的榮耀」,弗列得開始振奮了起來,他翻著書找尋杜甫與李賀的蹤跡,但顯然此時還沒輪到他們登上舞臺。一隻黑色的鴿子加入白灰色鴿子啄食飼料的行列,又有另外一個戴著黑眼鏡的老人來了,但長椅上已經沒有多餘的空間,老人只好站著跟其他人說話。下一章講到「絲路」,書上琳瑯滿目的人名與歷史事件真是叫他眼花撩亂。一艘大型豪華遊艇駛向下游,弗列得幾乎可以聽見導遊對著聚集在船頭的一群德國遊客們絮絮聒聒的聲音。
弗列得把書合上,大拇指夾在書頁中。一對戀人坐在圓石地上,弗列得又想起了安琪拉。有三個老人一起到來,輪番跟先前的那幾位握手,其中的一個手上拈了片鮮紅的樹葉。太陽又更西沈,閃爍在樹葉的縫隙中,河水在船隻的撩撥下蕩漾著閃閃金光。第十章談到「佛祖的顯靈」,弗列得翻到這一頁讀了幾句。一艘航海學校的船順流而下,光線的改變剛好展現出對岸依舊綠意盎然的樹葉,弗列得看到一個小小的黑影由北而南地走過皇宮橋,橋墩正好框住那對戀人,他們擁抱著,女孩靠在石頭上,她那長長的橙黃色頭髮,像極了她頭上葉子的顏色。一個身著大紅毛衣的日本女孩從街上的石階走下來,經過弗列得坐著的長椅,朝上游走去。
第十二章講到了漢朝的輝煌與衰敗。太陽落到彼岸,天氣很快地轉涼了。這一章談到了藝術上的輝煌成就,弗列得注意到另一間與東方有關的巴黎博物館。文章提到三國鼎立的時期,五胡亂華,五代十國,還有其他歷史事件。對岸樹下坐了個年輕人,在大樹的陪襯下,男子的身形顯得頗為嬌小。弗列得凝視遠方,看著船來來去去,有一艘在水面上留下了巨大的波紋,一個足蹬栗色皮靴的女子從他身邊走過,吸引了他的目光,他回頭再看看河,水紋已然復合,一艘叫做「多瑙河」的船跟在後頭,又劃下了另一道波紋。
弗列得順著章節一路讀到最後,同時也想著近代歷史。他想翻到有關李白的那一頁,可是這個話題卻讓他想到安琪拉。長椅上的老人有兩個站起來離開,現在只剩下一個,弗列得看著他,趁機與他攀談,老人問他是否來自布列登,弗列得答說是的,接著話題便繞著法國的農村生活轉,然後又拿法國和其他國家作比較,老人提到戰前與戰後的生活,談到了希特勒、拿破崙、戴高樂、談到了美國,歐洲的未來,蘇俄,革命前後的中國,弗列得早該知道老人想要的不過是自言自語罷了。最後老人把話題轉到自己的養老金上頭,弗列得從老人的肩膀上方望過去,一艘艘船,一個個女孩,和一條條拴著皮帶的狗川流不息而過,天氣已經轉涼,他謝過老人,起身離開,一路往上游走,過了河回家去。
「至於佛祖與菩薩,兩人皆以戒守身,」,弗列得又開始讀書,「以慧為心的本體。」他昨晚睡得很好,心情已然改換,可是他現在卻慾火中燒,「以正果為本質,」想像中,安琪拉坐在船上緩緩駛向中國。「他們的力量來自於對四教條的信念,」他仍舊無法理解安琪拉為何離去,「去死吧!」弗列得說,他發誓要另結新歡,「去他媽的涅槃,」他說。
當晚,弗列得做了一個令人費解的夢,夢裡什麼也沒有,只有二三這個數字,二三,他自言自語地唸著,然後想到安琪拉,她今年二十三歲,但這卻無法解釋夢境,這個夢跟安琪拉無關吧,「二加三,」他說著,然後把兩個數字加起來,然後又試著把兩個數字相減,相乘,再把兩個數字顛倒,用盡任何他想得到的點子,但一切仍然如在五里霧中。
到那裡泡妞最好呢?他想了想,歌劇院前面如何?現在是禮拜天早上,應該沒什麼搞頭,他看了看書桌,「法相」一書的旁邊放著他的「米其林旅遊指南」,這本書他幾乎可以倒背如流了,「慢著!」他說著,把指南翻開到「人跡罕至的旅遊勝地!」他瀏覽這一頁尋找禮拜天開放的旅遊勝地,拉撤思神父墓園?不,這行不通。跳蚤市場?他搔了搔頭,手指一路順著文字往下滑動,一直到最後的一個項目,「姬美博物館!」「對喔!」他說著,記起了館內的閱覽室,那還坐在這裡幹嘛?他披上外套,直奔地鐵站。
弗列得進入地鐵站,他站在一個寫著「蒙拔廣場-互助新村」的牌子下,「互助,」他喃喃自語著,瞄到一個女學生上了車,他坐到她的對面,希望從她的眼神裡讀出愛的火苗,女學生眨了眨眼望著地板。第一站是古寧遺址,弗列得覺得自己已經邁入中年。地鐵停在「謝瓦-巴比倫」,前後搖搖晃晃地。我們又得重來一次了,他一面自言自語,一面隨著人潮下車。到了「拉姆--碧戈」,他一路跟著指示搭上了開往戴高樂廣場的地鐵,這班地鐵走比哈海琴橋過河,這情景讓弗列得想到「巴黎最後的探戈」,他又想起了安琪拉,或許她走了也好吧。
弗列得坐在一張長桌旁的椅子上,打開一本關於東方哲學的書,書的副標題是,「印度、中國、日本。」他環顧閱覽室的四周,裡面坐滿了學究,有個醜醜的,戴著一付厚厚鏡片的印度女人正在把中文的手稿翻成西方語言,她的對面坐了個日本學生,整個臉幾乎埋在堆積如山的參考書中,一名穿了方格紋夾克的英國紳士正用兒童用的粉蠟筆為波斯手稿的影印本上色。
圖書館管理員的櫃檯後方坐著一尊佛像,燈光從東方流瀉到他的頭後方,從他的肩上望出去,可以清晰看到一座大型公寓建築的陽台上那些昂貴的鐵條。佛像原本上了金漆,但是館方卻任由灰塵堆積在它的頭、肩膀、大腿、還有朝天而翻的掌心上。弗列得推開書,室內沒有什麼正點的妞兒,他閉上眼睛開始默數自己的呼吸。一、二、三、四,他數到十,然後把眼睛張開,一個雙十年華的金髮女孩進來坐下。弗列得閉上眼睛又開始數數,數到二十又張開眼睛,剛好看到一個六十歲的黑人老傴坐到她的對面。他又閉上眼睛繼續數,二十一、二十二,弗列得比較喜歡雙數,二十三、二十四,他又想到安琪拉,二十七、二十八,他逐漸慢下來,二十九、三十,又有腳步聲,他張開眼睛,盯著桌面直瞧,有人拉開他左邊的椅子坐了下來。
起初弗列得只能看到她又長又黑的頭髮,上面到處有一根一根的白髮,髮長幾乎快到地面了,接著她把頭髮撥到耳後,弗列得這才看到她的側面,這女人是中國人,雖然她的桌面上什麼也沒有,她還是笑容滿面,彷彿對著空無一物的桌面微笑似地。弗列得繼續盯著桌面,用眼角的餘光感受女人的存在,她離弗列得好近啊。他繼續看著前方,感覺氣氛在改變,當他的眼光移動到桌緣時,開始不自主地往下掉,而女人現在似乎也在盯著桌緣,兩人因此在時間與空間之中相結合。弗列得輕輕挪動了椅子上的身軀,腳更安穩地支撐著,雙臂停放在桌面上,這時他感覺到有人也在動作,從眼角中他注意到女人也把雙臂放在桌面上,弗列得有股想繼續數數的衝動,三十一,他自言自語地說,然後移動嘴唇吸了口氣,三十二,他自言自語,然後把氣吐出來,三十三,他悄悄地說,然後吸了口氣,把肺撐到最大的極限,就在達到最高點的時候,他注意到旁邊有人也在動作,女人這時已把右手臂收回,轉身面對他,直盯著他瞧。「三十四,」他大聲說了出來,吐了氣後也直直盯著她。「 Quarante ,」她說。「十,」弗列得重複了一次,把數字翻成英文。
時鐘敲了十二響,該是博物館中午休館的時間了,圖書館管理員從櫃檯內站起來請學究們離開,「她」和弗列得四目相交了一會兒,然後起身一起離開閱覽室。
「Fred,」兩人走過通道來到大廳的時候,弗列得這麼介紹自己。
「Mi Tu,」她回答著。兩人一起下了樓梯,「J'ai faim,」她說,(我餓了),然後看著弗列得。
「 Me too,」弗列得說,他看著她笑了,兩人出了博物館然後右轉,很快地他們便來到雨果廣場,希望找一家禮拜天也照常營業的餐廳,結果兩人找到了一間賣啤酒的小店,點了份三明治一起吃。兩人肩並肩地坐著,弗列得用左手握著米土的右手,吃完了三明治後,弗列得親了她。一個穿著綠色套裝的黑人從餐廳窗前經過,他的夾克背面縫了塊紅黃色的布,上面寫著「黑就是美。」一個法國女郎走過,身上穿了件美國男童軍的襯衫,她用不屑的神色看著弗列得與米土。兩人起身要離去時,弗列得轉身面向米土。
「你想做什麼?」他問道。
「你看過中共的畫展嗎?」弗列得想回答說「看過,」但心裡另有打算。他停了下來,米土盯著他的眼睛看。
「沒有,」他說,在他還沒意識到之前,兩人已經開始前往博物館了。四十,弗列得自言自語著,兩人繼續走在秋天的樹下,四十減二十三等於十七。
他們走過一座綠草如茵的花園,進入展覽場,繞過圓形的庭院,走過一件件頹廢藝術品,最後終於來到大廳入口。展覽廳的天花板和牆壁都裝飾成綠色,畫的前面都掛著白色大字寫的簡介文章,兩人並肩一起閱讀這些文字時,弗列得注意到米土是從最下面有關中法建交的地方開始看起的,倒數第二段裡提到階級鬥爭,弗列得跟著米土的眼睛往上看,從毛澤東,林彪,以及文化大革命,一路看到湖縣地區。弗列得看了看文章說,「這些人來自中國北方。」
「moi aussi,」 (me too),她說,這證實了弗列得原本的猜測沒錯。
接著兩人一起參觀了農民藝術家的作品展,從某方面來說,這些畫都相當不錯,然而從另一方面來看,這些畫也都很糟。「這代表工作機會很多,」弗列得說,米土微笑著,至少她還有點幽默感。每個人都快樂地在工作,弗列得自己身處失業狀態,所以只讀到畫所要傳達的一部份訊息,「我失業了,」他說:「整整一個月,我現在該怎麼辦?搬去中國大陸嗎?」米土給了他一個善意的微笑。
弗列得注意到畫中人物看來都很快樂,他看著米土,她又在微笑了,弗列得從沒看過那麼多的笑容,家畜個個健康,卡車台台裝得滿滿的,鐵砧紅熱,人民正在參與夜晚的公共集會,孩子們在研習功課,大人們一起工作,軍人們肩並著肩戰鬥,人民心連著心。即使這些畫只是業餘畫家創作出來的,又有什麼關係。弗列得看著米土,他們已經來到了展覽的盡頭,他想再親她一下。兩人踏出門口,弗列得看著她,問道:「我們接下來要去哪?」
「你想去哪呢?」她反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