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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華盛頓誕辰紀念日

高嘉興譯

又是星期日早晨,仁一方面想回中國,另一方面又想留在法國,到底該如何抉擇呢?他把易經從行李箱裡拿出來丟到床上,書翻飛到泰卦,仁把這一頁摺起來好讓書不再翻動。陽光從窗外流瀉進來,他研究這個上輕下重的卦象,陰陽交融,天氣下降,地氣上升,書上說,「此卦為通泰之象,山腳有湖。」仁覺得自己在膨脹,眨了眨眼,意象中,太陽的形象映照在山腳下的湖泊裡。「西方,」仁想:「我必須留在西方,任何事都阻止不了我的。」經上教訓說:「如果一個人膨脹自己,卻仍不鄙視別人的話,那就無可指責。」

當時是四月。而現在又是新年了。自從飛奔到西方以後,仁一直都待在巴黎,應聘在舉修學院裡教授中文。一月底,他收到了一封信,信來自一個叫做紐約的城市,他耳聞已久的哥倫比亞大學邀請他蒞校講授古中國文明。仁對於海洋另一端的這個陌生國度感到十分地好奇,據說在那裡,現實超越了所有的先例與寓言,也據說就是在那裡,人們可以嚐到法國大革命的果實。

很快地,二月趕走了一月,仁又再次到奧利機場準備搭機飛往新大陸。由於他對當地的歷史毫無所知,所以他早問過別人該從何處著手。從法國啊,法國人這麼告訴他。這聽起來雖然很荒謬,但他還是去買了一本書,書名就叫做「法國,歷史上的十二個關鍵時刻」。他把書打開,登機等候飛行。剛開始有些混亂,維仙多瑞斯臣服於凱撒之下,聖女貞德被燒死,聖巴賽米節沾滿了血腥。第五章,路易十四取得政權。至此,仁還是看不出任何與美國的關連。然後在第六章,百科全書大戰開始,但到了第七章,他們已經在慶祝聯邦政府的建立了,這些章節之中好像缺少了一些東西。接下來寫的都是現代歷史,如軍事政變,革命,世界大戰等。仁覺得這些事件都饒富趣味賞心悅目,他自言自語著:「歷史是有條理的。」還沒橫渡過半個大西洋,他已經把整本書都讀完了。他的心得是:「西方歷史講求戲劇性,感情與意義,重要的是歷史的詩性。」他懷疑人們是不是真的認為法國促成了今日的美國,想著想著,仁進入夢鄉,夢到了過去。

「讓我們從沈睡中甦醒吧。」聲音從十八世紀末傳來。仁臨睡前剛好把書翻到解釋革命的那一頁,「我們正飛越萊欣登與康科德。」是機長在說話。仁俯視塵煙冉冉從昔日著名的戰場昇起。「工業革命帶來了美國生活的種種改變。」仁的手無意間碰到了一個話機的開關,裡面傳來有關官方建國兩百週年的實況錄音。他關掉話機,闔上書,繫緊安全帶。飛機逐漸接近甘迺迪機場,仁很好奇美國人是怎麼看待法國人的。飛機著陸了。

紐約的生活費用看來頗高的,還好仁有免費的安身之處。他早寫了封信給瑪麗,而她也已答應讓他在東方公寓裡落腳。但是套句瑪麗的話來說,仁到達時,她正「『哈』到最高點」,她似乎很樂意讓仁隨意翻開她的書,讓他去研究最新熱中的主題:英美人士對法國人的看法。

在瑪麗的書堆中,仁首先看到的一本,是一個叫做亨利.亞當斯的傢伙寫的,書名聽起來好像正是他所要找的。作者幾乎完全認同他的主題,他竭盡華麗優美的詞彙,企圖說服不信奉此主義的人。「聖母的表情,」他說,「總是冷靜而咄咄逼人的。」仁瞄了瞄正把眼前煙霧揮走的瑪麗。「她從不會用歇斯底里的方式來贏得我們的同情。」

「對極了,」瑪麗說,她跟自己的母親也有些心結。

「她甚至也不全然是咄咄逼人的,」仁繼續說著:「而是抱有一種對人類直覺的,毫不猶豫的愛與情感。」瑪麗態度從容,深深吸了口氣。一個穿著像波士頓律師的紳士坐在沙發上。「她將毫無疑問地接受我們的信仰。」,紳士把話接過去說:「而我們也不敢拒絕這種事。」仁笑笑。「我們甚至沒有權利,」亞當斯也笑了笑說著:「因為我們只是她的客人。」仁深深為此而動容,不過當亞當斯拿著大麻煙的煙屁股夾(一九六0年的和平象徵)敬他的時候,他卻揮手謝絕了。

亞當斯跟瑪麗兩人都開始打瞌睡,仁回溯到十八世紀,拿起一本關於伏爾泰的書來,他搔了搔頭,聽到房間另一角也有搔頭的聲音。仁一抬頭正好看到這個人從大廳走來,坐在亨利‧亞當斯旁邊。這人向仁眨了眨眼,開始陷入沈思,「無數衣冠楚楚的紳士」,他拉拉領結說:「都變成沒有生命的粉末。」仁注意到他的嘴角有些白白的東西。「再沒有人會愉悅地懷念他們。」他補充著,自己也開始打盹。仁對這段話已經很熟悉了,不過他還是禮貌地繼續聽著。「這位可憐的伏爾泰,」卡萊爾雙目炯炯盯著天花板說,「除了嘴巴跟大腦以外,別無可取之處,不過他對所有人類而言還算是顆閃亮之星。」仁特別想到英國、法國和美國。「還有,」卡萊爾準備下結語了,「他們明指暗喻地對我說『宣揚此人吧!對!就是他!』」卡萊爾睡著了,仁深不可測地笑著。

瀏覽過一些有關法國詩的影響的書之後,仁看到一本叫做「新法國革命」的書,「新」字是藍的,「法國」是白的,「革命」是紅的。仁想到美國,可是作者仍然是英國人。他翻到有一章叫做「耶穌會雜貨商的改革運動」,內容是有關一個叫列克勒克的人。這時候他自己也覺得昏昏欲睡,壓根沒聽到敲門聲。他睡倒在地板上時,有人在大廳爭辯著工業之間的共謀。

仁醒來後全身僵硬,他的大腿上有個重物壓著。原來是瑪麗把他當作是濕瓦神,爬到他身上。她學西藏喇嘛打坐,魂魄完全出竅了。

「我是米卡利,」她喃喃唸著,雙手的食指和大拇指各自彎成一個圓圈,舌頭伸出來,整個人坐在仁的上面。

「聽著,」他說,「別玩這種印度把戲,我或許老了些,可也還沒翹辮子。」瑪麗的眼光越過仁,落在牆壁上的曼陀羅標記。「看看你自己,」仁說:「圓圈是鳥的語言,」瑪麗哼著一首小曲。「講真的,停下來,」仁繼續說:「問問看你自己是誰,那才是你應該做的。」瑪麗站起來,馬上覺得好多了。

當她開始恢復神智時,仁掏出他那本米其林紐約指南,瑪麗答應過要帶他到處逛逛,不過他想自己還是應該先有點概念。地圖上的紐約比例跟巴黎一樣,紫紅色心狀的法國首都剛好覆蓋在米黃色陽具狀的曼哈頓區。仁正好想看點歷史的東西,於是他翻到「紐約歷史」。第一張圖就是華盛頓,仁覺得這倒真貼切。今天是一九七六年二月二十二日,就在兩百年以前這位將軍在哈蘭高地打了一場勝仗。仁像個道地的巴黎人一樣說," Plus ca change, ca ne change rien," 他讀著像丁丁卡通似的圖片,華盛頓騎著一匹巧克力馬,因為佈局不佳,所以旗子飄動的方向不得不顛倒著。另一張圖片上寫著「自由女神像的揭幕」,法國國旗放在最接近「自由」的地方,仁建議說,「我們去看這個。」

「OK,」瑪麗說:「不過我們既然在這裡,何不先從東區開始呢?」

「OK,」仁說,他聽起來已經像是個美國佬了。

仁跟瑪麗走在大街上,兩人注視著不同的地方,仁抬頭看到天堂樂園,瑪麗低頭看到波西米亞精神,從門階前一群混混的中間走過時,仁順手在他們的口袋裡丟下幾個銅板。兩人一起從第二街往貧民窟的聖馬克教堂走去,除了伊甸戲院外,這裡是瑪麗最喜愛的地方之一。「奇蹟似地,」一個法國導遊的聲音說:「它一直還是間鄉村教堂。」瑪麗正想跟仁解說一切,仁卻揮手阻止她,想要自己探個究竟。這教堂實際上很單純,有著古典的外表。

艾斯特地區稍微有意思一點,一八四七年曾經有過一家劇院,儘管劇院本身已經消失不見了,一個叫馬克雷第的傢伙還挺立在角落裡大呼著「華盛頓萬歲!」。拉法葉街,這聽起來比較像是仁想要尋找的,但是那些哥林多式的石柱卻令仁大失所望,後來他雖然發現這些石柱其實是仿造巴黎附近一棟古堡而造的,但是他心中的失望之感也沒能稍稍減輕。進了第四街,他們經過一幢古宅,一個叫史柏利‧特芮德爾威的五金商人站在門口用掃帚拍打著柏油地面,屋內展示著宮廷式的家具。仁比較想去看自由女神。

不過到那兒之前,他們必須先經過唐人街,瑪麗把仁帶進墨特街去聞聞「東方」的味道,仁覺得味道聞起來好像「大雜燴」,與其說它有異國風味,倒不如說它是舶來品。他們接著走過東方豆腐公司,這還是勾起了一些回憶。中國時報!瑪麗笑看佛寺。東方服飾中心!仁很快就需要一件新的長袍了。走過中國城藥鋪時,瑪麗又快活起來。中國城豆芽公司!仁搔搔頭,差點撞上一個從唐人街的德國餐廳走出來的傢伙,這個嚴肅面孔似乎還曾經和仁照過面哩,對方的味道雖然還不完全是仁心目中的中國風味,但至少是仁所熟悉的。他停在東方農具行的窗口前,看到一個男子在裡面揮舞一柄小斧頭,他決定繼續往前走。

兩人離了唐人街向西南方走,仁覺得華爾街冷竣得令人難以接近。他跟瑪麗趕回百老匯,不多時就來到了曼哈頓區的盡頭,離開巴特利向著自由島而去。她就在那裡!腳踏暴政枷鎖,手執獨立宣言。「她矗立於此,光照全世界,」米奇.米其林在神像下和他們會面時這麼說。仁仰著頭,臉上帶著崇敬而驚異的微笑。他們付了錢進到神像裡面,仁一直到現在才知道可以在神像裡面攀爬哩,這倒挺刺激的,不過也著實累人。爬到了頂端,所有東西發出的聲響都是空空洞洞的,不過他們覺得這些回聲棒透了。三個人聽著雕塑家敘述當時是怎麼以自己的母親為模特兒,要她穿上銅製長袍手持蠟燭的。米奇回顧歷史的一頁,雙手拱成喇叭狀圍著嘴巴,模仿揭紗當時群眾的驚嘆聲。葛洛佛.克利夫蘭站在一座台上裝出一副專心的模樣,群眾的鼓譟聲淹沒了參議員華麗的演說。

仁最想要從帝國大廈的第一百零二層樓俯瞰紐約市,他想那一定是充滿著哲學性的景象。乘電梯而上的途中,瑪麗問到他的「人生觀」是什麼。

「讓我們從天與地開始吧,」仁笑笑地說。

「怎麼說?」瑪麗說。

「我是說讓我們從原則開始說起吧。」他們正經過第五十一層樓。

「好啊,」瑪麗不耐煩地說。

「存在,」仁說:「是中心,雖然萬物不斷改變。」瑪麗百無聊賴地抬頭看著門上的號碼繼續增加。「人,」他一點也不受干擾地繼續說:「是萬物的中心,心則是人的中心。」他們這時已抵達眺望台,仁抬頭望著天空,「在最中央的時候,太陽最燦爛,月亮最圓滿。」正午時分的鐘聲敲著,「所以,」他下了個結論:「君子最重視中道。」瑪麗打了個哈欠。她俯視紐約市想找出自己的定位,仁指著架上的指南針,瑪麗微笑著。仁又繼續講述「誠」的道理,瑪麗則看著指南針。「那裡有的,」他說,「只是外在的生命,這裡有的,」他用手指敲敲自己的腦袋瓜子,「才是方向。」天啊!真是個大呆瓜,瑪麗想。仁摟著她,把她身子轉過來面對紐約市,用手指著北方。兩人凝視遠方的地平線,瑪麗用手遮著陽光,兩人都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什麼,還好有個手拿觀光指南的微胖男子走到他們身旁,「那是羅香波在魏契斯特的故居,」他順著仁手指的方向說。仁點了點頭,又繼續另一段讓瑪麗幾乎發狂的哲學說教。「我們的天性和本質來自天堂,」他開始說:「卻在人間習得。」沙文豬,瑪麗心想。「天性和本質從裡面發展,而學習則由外面進入。」用輪胎作成的那個人在遠方手握著一本綠皮書說著:「羅香波和華盛頓在這棟房子裡秘密會談,運籌帷幄,不但促成英國投降,還擬定了後來的建國計畫,這些事件反過來成為法國人民的榜樣,在一七八九年美國立憲之時,激發了他們引發另一場革命。」他說話時,過去的人物在遠處的地平線復活了過來,重演這些重要的哲學、政治和軍事事件。這可把瑪麗氣炸了。仁則反倒已習以為常,只有再提出另一段高論,「天地之始在今日,過去之路就是現在和未來之路。」

「喔,老兄,你太囉唆了,」瑪麗按捺不住地說。仁笑了笑。

他們朝北望了一會兒後,米奇陪著仁跟瑪麗到眺望台的南方,他手指著近在咫尺的名勝,「差不多就在你們正下方的是變身教堂。」

「那是街角的小教堂,」瑪麗糾正著他。當然他們倆都沒有錯。

「撒旦的一個得力助手葬在那裡,」米奇接著說,他正要指出扮演哈姆雷特的艾得溫‧布斯時,仁卻說他更想看看其他方位的景觀。

米奇做了個不太情願的手勢,帶他們往東邊走。仁的眼光被岸邊的建築吸引住,他想知道它們的用途何在。「那是聯合國。」米奇說。

「那是個矛盾的名詞,」瑪麗毫不客氣地反諷著。

「嗯,沒錯,」米奇說,他對政治的問題雖談不上中立,倒也還算客觀。他滿意地指著建築物旁邊花園裡的和平雕像,瑪麗覺得那也有點諷刺性,不過仁還勉強可以接受。

當瑪麗還想試著跟米奇爭辯時,仁溜到建築物的西側,投了個銀幣到望遠鏡裡,開始尋找有趣的目標。他瀏覽到公園的另一端,鏡頭裡浮現出一座外貌怪異的巨大建築,門上的標示寫著「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鏡中的景象尺寸與實際大小一樣,仁看不透窗內,正想轉身離去時卻聽到有聲音從望遠鏡裡傳出來,聲音聽來滿聰明的。「我們,」聲音說:「在海頓天文館的哥白尼室,第一部份展示的是一個叫太陽之堂的圓形大房間,正如你所見,它的天花板是整個太陽系的活動模型,不過天王星,海王星跟冥王星並未在其中,因為人的肉眼看不到這三顆行星。現在請跟我上樓到恆星劇場。」

這聽起來棒極了,仁暫時離開望遠鏡去找瑪麗,當瑪麗親自過來看的時候,聲音剎時間變了。仁剛剛想像中有秩序而明亮的天體模型並未出現,瑪麗看到的只是一些死氣沈沈的行星,聽到的聲音也跟剛剛仁所聽到的完全不一樣,那聲音既沈悶而且還讓人一點想像空間都沒有。「被我們的祖先當作是神來膜拜的太陽,只不過是一座簡單的把氫轉化成氦的核子反應器,曾經被認為是富庶象徵的月亮,當然也被證實是死寂一片的。」瑪麗點頭贊成這些顯而易見的事實。「火星,」聲音繼續著,「跟地球比起來微不足道。」聲音繼續貶抑著太陽系裡的其他行星。也在一旁聽著的仁已經想像不出比這更錯誤的訊息了,可是經驗告訴他不要直接跟邏輯爭論,聲音把科學的進步稱為「重大蛻變」。「某些概念,」它說:「到最後已經被摒棄了,比如說,上帝的原動力以及神秘性。」雖然仁不能直接與天文館裡面的人溝通,他卻懷疑這些人為何從來不問問自己氫是打哪來的,這對他來說可是個謎。

他現在正在看的「法國風光」就比較不那麼玄,反倒有趣多了(他早放下了望遠鏡,現在只想取得一些概略印象)。他們是如何在哥珊仿建法國的?「從法國南部以及其他地方運來石材,吸取法國以及其他地方的藝術,耗用約翰洛克斐勒二世以及其他地方的錢,」米奇向瑪麗解釋著修道院。

「喔,可是它看來死氣沈沈的,」她堅稱。仁對這觀點可不得不附議,它看來反而比較像個堡壘。布魯克林橋和皮耶飯店的四十層凡爾賽宮也沒好到那裡去。(仁承認自己尚未適應時差,)走到盡頭的米奇在描述一個建築師如何在法國革命時逃出來,設計了有路易十六風格的市政廳。「歷史是無趣的,」瑪麗突然說:「人才是重要的。」米奇準備反駁這句挑釁的話,他指著進入紐約港準備尋找通往印度航道的法國皇儲號,洛西馮田離開法國成為華盛頓麾下的上校,華盛頓本人睡在床上,被拿破崙送往美國,瑪麗看不到他在說的景象。

或許她是對的,仁對自己這麼說。他問米奇是否能把手中的指南賣給他,他付了錢,把手冊丟到第五街,瑪麗靠了過來,微笑地看著手冊幾乎消失,它掉落在第三十三街與第五街的交叉口,看起來像是一片葉子。「歷史再見,」她說。她想了想接下來要做什麼,建議大家去看看「事物的本身」。

「看什麼?」米奇問,現在換仁笑了。

「大蘋果,」瑪麗說,她說得讓人口水直流,因為他們還沒吃午餐哩。

「喔,好啊,」仁苦笑著說,當他按了下樓的電鈕時,聽到米奇的胃咕嚕咕嚕地叫著。

他們站在第三十三街與第五街的交叉口,不知道要往那裡走,「走麥迪生街如何?」瑪麗提出建議。她心裡同時想著城裡最好與最壞的事。米奇回頭看著市中心的招牌,「東方產品展示廳,」「法國項飾」,「華盛頓製造公司」。沒有了綠皮書,他發現自己不知要往那裡走,不過胃卻傳來了另一個訊息。

「我餓死了,」他說。

「我也是,」瑪麗說。

「午餐?」耆老回應著。

「Oui (we)(hui),」他們說。三人把錢湊一湊,卻還是嫌不夠,還好仁眼尖在第三十九街看到了一家便宜的店,三人手挽著手前進。

這是市中心第五街,裡面應有盡有。他們看到的大部份人都拼命花錢,唯獨仁,瑪麗跟米奇光看到招牌就覺得愉悅。仁走在她的左手邊(西側),搜尋街道東側的法國招牌。米奇走在右手邊(東側),看著西側的美國招牌。瑪麗直視前方探索東方。

他們從阿特曼和歐巴百貨之間穿過,在五百二十號,他們來到華盛頓藝術學校。米奇迅速地用眼神向仁做了個暗號,可是仁的眼睛卻注視著五百五十五號的法國船運公司。瑪麗剛轉過身,現正回頭看著美國的東方太平洋公司,用力地嚥著口水。他們經過紐約銀行,看見一個婦人,一手抱著獅子狗,一手拿著通行證。當紐約公共圖書館浮現眼前時,瑪麗的胃開始呻吟。她怕仁跟米奇會為了這些書而省掉午餐。「忍耐點,瑪麗,」仁說:「耐心與毅力。」他正看著入口兩側的石獅子,米奇則在想像著裡面的種種:亞美利加的收藏品,包括一份蓋次堡演說的演講稿,傑佛遜親筆所寫的獨立宣言初稿,哥倫布的親筆信。米奇閉上雙眼,腦中浮現了賴丁天文台,水晶宮與給水庫。

「喂,」瑪麗說,「你們剛剛不是說餓了。」瑪麗還在嗑迷幻藥時,他們已經來到了那家便宜店。現在米奇腦中正想像著圖書館裡的其他收藏:外文圖書部、專為美國街盲人所設立的部門,黑人文學與歷史部門。

「喂,你不是想吃東西嗎!」瑪麗說。「你呢?」她轉身對一直張望著找地方的仁說。他看到一個男人推著一輛撐著大傘的銀色手推車,賣著「萬國食物」。這應該適合每個人的口味吧,他一面自言自語地說著,一面把瑪麗跟米奇推到車邊。米奇看著小販手臂上的美國國旗補丁,要了一份加味的熱狗。仁點了份薯條,覺得有點異常的瑪麗撿了一手東京長條糖迅速補充體力。回到大道上,他們經過大島屋百貨公司,各色人種進進出出的。

到了第四十九街,米奇跟仁開始覺得好多了,可是瑪麗看起來有點恍惚,她想她最好還是再走回他們中間。到了洛克斐勒中心,時代雜誌與生活雜誌的大樓映入眼簾,引發他們一番哲學性的思考。米奇仰望著新開張的全美大飯店,想著它能聳立多久。「看!」瑪麗忽然指著上面說。仁抬頭看法國文化中心,正好看到一名男子威脅著要從高高的窗戶往下跳。那是時代與生活雜誌大樓。瑪麗嚇壞了,「生命,」仁哀傷地說,「並不是一切。」當米奇正豎著眉頭往上看時,瑪麗匆匆跑向大樓底下,雙臂張開準備要接住這個已身在空中的可憐蟲。米奇跟仁衝 向前,抓住瑪麗的手臂。

三人深深吸了口氣,繼續回到大街上。大樓的頂端,有個剛剛一直在日落大廈用午餐的男子,向下俯視這個景象。一輛救護車把屍體載走。男人看著仁,瑪麗跟米奇手挽著手離開。一個在六樓頂用餐的女人也往下看,盯著他們經過法國與東方報攤,還有華盛頓接待中心。仁回想起剛才那一幕,還好法國建築物的鮮豔色彩稍稍慰藉了他。在第五十三街,他看了看法國航空公司,想到了回巴黎的班機。他往西沿著第五十七街看向French American Re-Weaving。在第五街的七百六十七號,經過「今日法國」時,三個人都不約而同地往上看。

到了第五十九街,米奇注意到警方圍起了拒馬。他想了一下,記起了今天是華盛頓誕辰紀念日。遊行隊伍很快就會來到這條大街上,也許他們還可以看到將軍本人哩!仁抬頭端詳著富有精緻的法國文藝復興風味的世紀大飯店正面,瑪麗鬆開挽著仁的手臂,把米奇拉向一群美國的西藏喇嘛。他們穿著鮮橘黃色袈裟,在普立茲噴泉旁邊跳舞給圍觀的群眾觀賞,傑爾達‧費茲傑羅還曾在這座噴泉裡游過泳哩。米奇用他老練的眼光看出了人群中的扒手,流鶯,還有皮條客。他跟瑪麗坐在池邊,來了一個高瘦的喇嘛,頭髮剃得精光,只剩下頂上的一小撮。他看了看米奇的穿著,問他們是不是從鎮外來的。「這個鎮以外,是的,」米奇說,他一直都不把紐約當成是一個鎮。喇嘛一手指著俗世,一手向他們遞上經書。瑪麗富有同情心,可是她也對這些讀寫之物感到厭倦。「你能不能用自己的話告訴我們呢?」她問道。

「我沒有為自己說話的習慣,」他揚著眼睛說道。

「嗯,好吧,那你就唸唸它吧,」瑪麗回答著。

「屬於存在的下三界中的生物,」他開始唸道:「以受苦為特徵,邪惡為本性,墮落為本質。」瑪麗對他點了點頭,米奇則還是甚感懷疑與冷漠。「在邪惡的背後,他們的活動之中,潛藏著肇因,也就是業障。」仁對喇嘛點了點頭,坐在瑪麗旁邊,他說:「這是自然的。」他的語氣不帶有絲毫的憤世嫉俗,只是有些許聽天由命。

「但是,」喇嘛繼續說:「人可以臻於至善的境界。」他的同伴們現在正在群眾中化緣。「他可以得到完全的啟蒙。」這個年輕人原本半睜著的眼皮開始瞇了起來。「靠著思想與行動的空明,他可以進入涅槃。」他現在雙眼閉著,手往外伸。米奇站了起來,焦慮地看著仁跟瑪麗,然後他走過去握了握喇嘛的手,「祝你好運,」他說。瑪麗對此感到憤怒,她想給這個喇嘛一點錢,可是她剛把自己最後剩下的所有錢都買了糖果。仁還有一塊錢,本來是要省下來坐公車的,他悄悄地把銅板放在喇嘛的手中。他為米奇感到有點羞愧,不過他瞭解瑪麗的情形。

當他們繼續沿著第五街走的時候,瑪麗似乎開始鬧情緒。米奇把頭歪向巴黎,用他所謂的「文明譏諷」對她視而不見。經過動物園跟兵工廠的時候,仁走到他們中間,企圖談一些愉快的話題,遊行隊伍佈滿了紅白藍三色,鬧烘烘地來了,瑪麗跟米奇不勝其煩,所以兩人都接受仁的建議去看傅立克的展覽。可是到了博物館,他們卻發現排隊等候進館的隊伍已經繞過街角了,瑪麗不想等下去,為了不浪費這一天,仁建議這個法國人去看展覽,而他自己則跟瑪麗在中央公園休息。由於米奇一生中從未錯過他所經過的任何一間博物館,問題便這麼解決了,他們約好在愛麗絲夢遊仙境的雕塑前會合。

仁跟瑪麗一坐下來,一個穿著粗布花呢,看起來像是個英國佬的大鬍子就開始唱道:「談論許多事物的時機已經到來。」他毫無惡意地向仁跟瑪麗露齒而笑尋求贊同。「談論鞋子,船隻,封臘,還有白菜跟國王們。」這位並不是路易斯卡羅,只不過是某個無法控制自己不引用卡羅的話的馬屁精。

「喔,停止這些廢話,老兄,」瑪麗說著,把頭調開。仁又被夾在中間了。

「談許多事情,是的,」仁說:「可是也看到它們的統一。」他想在這裡最好正經一點。他猜想,瑪麗的問題,有一部份是出在她今天所看到的比往常都多。這個身著粗布花呢的男人腳上踩著一雙出家人的鞋,鼻樑上架著一付單眼眼鏡。

「談論鞋子跟狗屎!」瑪麗向教授做著手勢,「去他媽的白菜,」她又補了一句。教授急喘著氣,朝瑪麗皺皺眉頭,轉身向仁。

「我知道,」他指著愛麗絲跟瘋狂哈特說:「有很多事情是你的朋友所不瞭解的。」

「老兄,我已經看過所有我想看的了,」瑪麗說著,站起來準備離去。仁拉住他的手,輕輕地制止她,瑪麗又坐了下來。

「看事情並不表示,」教授繼續說:「用眼睛去看它們,而是去認識或瞭解它們。」

「看事情,」仁對教授笑笑說:「並不單單表示去瞭解它們,而是要抓住它們的本質以及潛藏在它們的命運背後的原理。」仁也可以說出富含哲理的話。「這些是只有在窮盡萬物,而且花時間去掌握命運的原理之後,才有可能明瞭的。」教授早把目光移開雕像,現正瞧著他的懷錶。「喔,天啊,我遲到了,」他說著,緊張地看著瑪麗跟仁。「這才是真正的學問,」仁正在做結論,「智者無由致遠,致遠者非智者。」教授早已飛奔而去了。

這時,米奇從傅立克回來,對布休和佛拉格那兩個房間的展覽品讚不絕口,他談到瓷器,家具,還有其它種種展覽品,叫仁真是懊惱錯失了這次機會。不過當仁問到有關當代藝術的收藏時,他卻很失望地聽說裡面沒有。他問到大都會博物館在這方面的收藏是否會比較豐富,答案是「恐怕也好不到哪兒去。」倒是有一所現代藝術博物館,不過門票很貴。

「嘿,看看這個!哇!」瑪麗說。她正躺在地上,看著一顆小圓石,迷幻藥已經發生了作用。仁雖然遺憾接下來無法有她作陪,卻還是認為最好讓米奇送她回家。還好瑪麗沒有認出他是誰。仁雖然也同樣地遺憾沒有米奇帶他去看大都會博物館的展覽,他還是盡己所能地自己瀏覽了所有的展覽品。路易十四跟十五的展覽室有很高的品味,不過他對於其中的一個時鐘感到有點疑惑,這個鐘的外型是一個黑女人,是由路易十六的錶匠製造的,只要拉拉她的耳環,時間便會以數字的形式顯示在她的眼睛裡。其他還有很多值得一看的,可是因為缺乏其他的交通工具,仁不得已只好徒步前往哥倫比亞,以便準時到達。

回中央公園西側的路上,他看到指南上面所說的「對比」,他很高興看到別人把他當作一個有色人種。他在公園盡頭轉向西方,進了教堂公園路,通過聖約翰教堂。老實說,他很高興自己沒時間了,很自然地,建築「世界最大的哥德式教堂」的這種深具挑戰性的工作叫他頗感興趣,教堂的一扇窗戶上面描繪著傑佛遜簽署獨立宣言的圖像,這也讓他感到興味盎然,不過大小跟嘲諷仍非仁對美學的主要欣賞標準。

對於無法環繞哥倫比亞校園一周的這件事,他也並不覺得特別難過。「知識本身,」他對聽眾們說:「才是最重要的。」他發現這些學生,民眾,還有少數的老師們完全贊同,便又用清楚的術語來談論顯而易見的主題。「凡事,」他說:「皆有枝亦有根,有始也有末。」仁深知他已經到了路的盡頭,聽眾當中有一個牧師請教他是否會因為自己缺乏形而上的宗教信仰,而可能會有把人類文化奉為神祇的危險,而這麼一來,大學豈不就成為現代的教會了嗎?仁笑了笑,停下來想想要怎麼用最巧妙的話語來指出這些推論的缺乏邏輯性,他想最好還是讓事情簡單化。「人類文化,」他說:「並未創造宇宙。」創造的任務是命運達成的,而人類本身的智慧便足以明瞭命運的原理。「然而,」他指出:「命運超越時空,也同時運作在時空之中,所以無法讓我們完全參透,但是我們卻可以透過躬身自省而體悟到許多命運的運作,如果我們用誠心如此做,並且以禮對待彼此,那麼,我們便可以保有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