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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老中遊巴黎

高嘉興譯

仁五點整出門。今天是這個月的第一個禮拜天,太陽還沒升起,但今天可是個大日子呢,他要出發去巴黎了!仁老早就聽膩別人口中的西方,他總會注意聽(你也\會在不經意中學到些什麼),不過他一直都對東方很滿意。可是有一天他參加了一個競賽,而出人意料的是,一個月之後,他發現自己贏得了一趟為期一周的巴黎之旅。

還沒七點他就進了城。東方航空在八點整有一班直飛班機,仁毫不猶豫地登上飛機(事情就是這麼簡單),他一點也不後悔把北京拋在身後。

蒙古!西藏!黑海!仁俯視這些令人讚嘆不已的地方。東歐!飛機經過威尼斯上空時,他一度還以為自己看到了馬可波羅率領著駱駝商隊自中國浩浩蕩蕩地歸來(其實那只是從一家工廠的煙囪裡竄升出來的煙)。不久他們便飛越阿爾卑斯山上空,進入法國境內。里昂!第戎!(他不禁想到里昂的洋芋和第戎的芥末。)在不知不覺中,飛機已然接近巴黎,底下的瑪娜河滾滾流入塞納河。由於飛機仍在高空,所以看不出來河水是否流動著,不過仁猜想答案一定是肯定的(他可沒見過不流動的河呢)。

喔,這就是巴黎!飛機準備降落。當他們開始下降時,河流兩岸的生物似乎開始上升來迎接他們。這座沿著河流而發達的偉大城市在仁的下方整個延伸開來,他的頭上則頂著蒼穹,一切都叫仁覺得棒透了,他想,這是理所當然的吧。他看著窗外的雲彩,在其中一大片雲朵中,他彷彿看到了一張臉(這其實只是他自己的倒影),他擦了擦玻璃,聽見一個聲音(難不成他是在自言自語嗎?)。

「仁,」這聲音說:「你真了不起!」(他一直都這麼認為。)「如果你一直這麼認為的話,」這聲音又繼續說著:「為什麼從不說出來呢?」仁哈哈大笑,顯然這聲音在期待他的答覆。

「嗯,」仁說:「我想如果我自己說出來的話,會顯得有點不太恰當吧。」

「不恰當?」這聲音反問道。

「是啊,」仁說。

「是啊,」這聲音說:「如果說出來會顯得很恰當的話,這些話就一定不會是真的了。」仁不確定自己懂不懂這番話,但至少他覺得很棒。「一個人可不是每天都能覺得棒透了的,」他自言自語地說。

「說得對,」這聲音說。

「說得對?」仁說。

「說得對,」這聲音說:「感覺很棒!」聲音繼續著,「於你又有何損失呢?」

「天曉得!」仁這麼說。他搞不懂到底怎麼回事,這聲音是某種新的意識。仁說:「喂!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呢?」他感到似乎有三樣東西漂浮在四周。

「喏,」這聲音說:「這是我的三寶,你留著好好珍惜吧,第一寶是仁慈,」仁揚了揚眉毛,「第二寶是儉約,」仁拍了拍錢包,他很高興自己為這趟旅遊存夠了錢,「第三寶是凡事不強出頭。」

「但是,」仁抗議著:「我記得你剛剛才說過我很了不起的。」

「是了不起啊,」這聲音說:「不過,可不是最了不起的。」

「那誰最了不起?」仁天真地問著。飛機正準備下降時,突然震動了一下。

「阿里,」這聲音說:「阿里是最棒的。」仁完全被搞糊塗了。聲音又說,「我是逗著你玩的。」仁猜想這一定就是所謂的什麼西洋幽默。「奧利,」又有另一個聲音出現了,原來是機長在說話,「整個奧利機場都停滿了飛機,」他說:「我們必須先在機場上空盤旋等候。」於是飛機又開始向上攀爬。

「正如我剛才所言,」原先的聲音又說了:「你可保有我的三寶:仁慈、儉約、謙遜。」

仁俯視巴黎,天空一片陰霾,他開始覺得緊張,問道,「那麼勇氣呢?」

「沒問題,」聲音說:「如果你有慈悲心,就不需擔心勇氣了,它會油然而生的。」

「喔,」仁說:「那又為何需要儉約呢?」他心不在焉地追問著。

「這是顯而易見的,」聲音回答道:「如果你懂得儉約,便能不虞匱乏。」

「那麼謙遜呢?」仁看到飛機再次準備下降又接著問道。

「如果你懂得謙虛,」聲音說:「人們會給予你應得的敬重。」這些話在仁聽來都頗有道理的。他原想再追問些有關仁慈與勇氣的事,不過飛機已然著陸,他雖然一整天裡只有喝水而已,現在卻彷彿像是喝多了酒似地覺得反胃。

他把行李箱拖到終站的大門口,交給一個勤快的司機,司機把箱子放進轎車後面的行李座裡,不多時他們便來到市中心。車駛過河,停在皮耶婁提飯店門口,仁塞了不少小費給司機,然後由門房引入大廳。被引領至豪華套房後,他立刻躺上床,準備好好睡一覺,養足精神明天去見識巴黎市。

仁乘著美夢的翅膀醒來,夢幻島的仙女在雲中調轉馬車,為他指引通往極樂空無的道路。當他翻身將起之時,仙女呢喃著:「凡人豈能窺見你骨中之不朽呢?」這使仁興奮莫名,但他隨即想到昨天那聲音的教誨。刷牙時他又聽到,「虛懷若谷將得道於天下。」這次它說的是法文。它又繼續彬彬有禮地說,「我有這個榮幸向您做一番自我介紹嗎?我叫皮耶婁提。」

「久仰久仰,」仁說:「認識你是我的榮幸。」

「我是個品味高尚的有錢人,」聲音繼續著。仁想,這的確非常巴黎。「請允許我來當您的導遊,如果您有任何需要,請儘管吩咐,我會隨時隨地聽候您任何的差遣。」仁覺得這一切都很自然。「在您床頭的桌上,您可以找到開啟巴黎的鑰匙。」

仁刮了鬍子,沖了個澡,回到臥室。換上那襲傳統的長袍後,他果然在床頭的桌上發現一本「巴黎之鑰」。他打開書,著手計畫一週的旅遊行程。週一接觸文化似乎再適合不過了,他把有關人類博物館,法國遺跡博物館,和羅浮宮的幾頁介紹作了記號。由於羅浮宮就在旅館附近,他便徒步出發,順便找家咖啡店解決早餐。

仁覺得飢腸轆轆,便點了一份牛角麵包加牛奶咖啡。等侍者上了餐點後,皮耶婁提給了仁第一個建議:「睜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你周圍的世界。」仁眨了眨眼,鄰桌坐了兩個二十歲出頭的金髮丹麥遊客,他們顯然在等另一位同伴回來,因為有一張空位前擺了一杯還沒人動過的咖啡。兩人當中有一位蓄了滿臉鬍子,帶著銀絲邊的眼鏡,另一個則留了山羊鬍,穿著一件橘黃色的襯衫。他們的同伴回來了,戴著塑膠框的眼鏡,留了幾撇小鬚子。這三人都向仁投以尊敬的眼光。一名高個兒的金髮法國女郎穿著鄂梨色的休閒褲,款款走過咖啡店,深色的髮根明顯地露出一條分髮線。隔壁商店的門口停了輛卡車,車身上印著 PRONUPTIA,快樂之屋,其中第一個0字是心形的。

仁踏進羅浮宮,裡面琳瑯滿目,直叫他眼花撩亂不知從何看起。婁提先生建議他先到阿波羅廳,並指引他欣賞天花板上的畫。整個系列的畫以「大地之勝利」為始,「冬」,「春」,「夏」,「秋」繼之,「夜」,「黃昏」,「阿波羅」,與「凱斯特」則點綴其間。仁特別喜歡最後兩幅,也就是「黎明」與「水之勝利」。他開始與西方面對面了,皮耶婁提似乎是一位誘人的導遊。

皇冠與珠寶的陳列廳裡湧起一陣騷動,仁饒富興味地看著每件事,一個十四歲大的法國女孩穿了件鮮紅色的毛衣;一群年齡稍長的德國遊客圍在導遊身旁;小女孩披在背後的長髮剪成圓弧狀;導遊手捧著下巴,摸了摸嘴,傾身向他周遭聚集的群眾,然後聳了聳眉毛,揚高著嘴角,手掌向上指著牆壁;昏黃的燈光下,一位優雅而蒼老的管理員像日本人似地坐著,她的兩頰是蒼白的,人群川流不息,塞納河上的天空把她的鏡片映照得閃閃發光。

皮耶婁提依照慣例建議仁到窗口欣賞方院的前庭。仁一踏進博物館就看清了館內全景,他覺得這間博物館是許多不登大雅之堂的拼湊。但是處於當代的氛圍中(尤其是從外觀看來),它仍展現出文明的特質。仁更深入瞭解了革命,但也珍惜更早以前的時代遺跡。外頭的花園韻致優雅,四方形的粉紅色圍籬內碧草如茵,只可惜有幾條水管的拖痕剎風景地殘留在土上。仁從窗口看到一個紅髮女郎走過,身上穿著一件時髦的米黃色大衣。

他和皮耶兩人一起鑑賞埃及古文物,伊朗的浮雕藝術,還有上古希臘的雕塑,最後他們來到米羅的維納斯前。皮耶建議兩人坐下來,好好從別人眼中來欣賞這位女神。一個身穿藍色毛衣,臉上富有黑黝黝的德意志線條的男子從旁經過,他不停地從雕像後面偷偷瞄著她;一名高大而貌似希臘人的男子,身穿米黃色西裝搭配黃襯衫,他站在雕像前,他的太太在一旁幫他和雕像拍照;一對六十來歲的英國夫婦盯著這雕像,女士聳著眉毛走來走去,男士則冷靜地站在雕像前面不停眨眼;一名印度男子稍作駐足又匆匆向前,後面跟著他漂亮的老婆和兒子;一名日本人,身旁有個美麗的義大利女郎作陪,他們用英文討論拍攝維納斯的技術問題;一個天生麗質纖柔俏麗的法國女孩和男友一起欣賞這雕像,他的手圍抱在她的芳頸上。

仁參觀過博物館,卻仍然渴慕文化。用過簡便的午餐後,皮耶指示下午的行程,他建議仁到雨果大道走走,然後傍晚上法國電影院。在夏綠蒂宮外,仁看到了一塊令人難以置信的告示板,上面寫著,「我是墳墓或寶窟,全掌握在你手中,請帶著你的慾望進來。」人類博物館骯髒而駭人,皮耶迅速地護送仁通過到下一個廣場。基督張著雙臂坐著,一尊法國國王石像的臉沐浴在明亮的陽光中,大教堂的大門高聳在石像的頭頂上。等到仁的眼睛適應了耀眼的陽光以後,他才看清這些東西的全貌:一個個巨大的石膏像隨時要倒向遊客似地。一名警衛用一根手指揉揉眼睛然後看看錶。仁開始找尋出口。文藝復興時代,基督死了,有人在一座巨大的骨灰缸上強暴著某人。仁通過一尊路德的「曠世鉅作」,大小與原作相同,被砍下的頭躺在另一塊基座上,哀嚎的聲音似乎隱約可聞。仁快步通過,走出門口,進入特洛卡迪洛公園後他才如釋重負。一部巴士旁有個女郎正撥弄著情人的髮絲。皮耶建議兩人去凱旋門。

星字路口上的愜意漫步終於讓仁和法國有了第一次接觸。美國私家偵探加農正在一家電視租售店的櫥窗上演出著,外頭兩位身著紫紅色空服員制服的女交通管制員正走過來開罰單。仁和皮耶繼續走著,走過樂皮德服飾,走過艾寇雙語中心,走過雨果音樂行,在一家店的櫥窗前兩人停下了腳步。一隻頸上有環狀羽紋的鮮豔雉雞標本蹲坐在地毯上,旁邊擺著一對鳥形指甲刀,鳥喙是刀葉的部份。再旁邊有一枝鵝毛筆插在玻璃墨水瓶裡,四個彈藥筒圍在底部。展示品旁,一位長髮的售貨員手搭在一架中式紅色電話上仰望著。

抵達凱旋門時,天色已然昏暗,一股不合節氣的冷風襲來。仁讀了讀告示牌上的字,覺得一切都相當陰鬱可怕,難道他搞錯了嗎?就在猶豫不決中,他剛好回頭看到皮耶走向香榭里榭大道。仁一反平常地快步追上,皮耶卻已消失在人群中。再回到旅館時,仁只記得大道上的三個電影看版:「黑色之月」,「深喉嚨」,還有「噢,美國」。他沈思一切所見之物,很快地又重回平靜,不過皮耶似乎遺棄了他。簡單用過晚餐後,疲勞奔波了一天的仁,整夜翻讀一本有關作者夢到美國的新潮小說。仁睡著後,夢到自己遇見賈姬甘迺迪,她正在戴高樂廣場作自我介紹呢。

醒來後,仁靜坐冥思片刻,然後起身在房裡踱步,欣賞掛在牆上的巴黎風景畫,裡面有聳著尖塔的協和廣場,躺著砲台的凡頓廣場,還有巴士底廣場,龐大的石柱上站著一尊麥丘里神的雕像。這些畫有個共同點,每幅都是通往外面世界的小窗口。床頭上掛著的是艾菲爾鐵塔的風景畫,一個身著黑衣的嬌小男子站在塔前。仁坐在床上端詳這幅畫,果然沒多久,他便聽到了一個有濃厚布列登口音的聲音說道:

「於是我們可窺見這世紀末之塔與城市中其他尖塔之間的關係,也就是法國境內的其他尖塔。因為,我們要知道,聖母院的尖塔並不是特意加上去的,因此,」聲音繼續著:「這難道不就正說明了這城市想創造一個尖塔來象徵它的驕傲嗎?很久以來在夏爾特鎮即有此例,更別說是比薩或紐約了,『或巴比倫,』仁忍不住插嘴(他已經開始激動). . . 。」但是聲音卻逐漸消失了。仁繼續盯著畫瞧,他想,看我多笨啊,我還待在旅館裡作什麼,何時我才能走出去看看實物呢?

這是一個清亮而明朗的早晨,仁像文藝復興時期的朝臣般窸窣穿過大廳,走入卡斯提格立奧尼街,轉過黎瓦利街來到協和廣場。他回顧著歷史,踏過路易十六被砍頭的現場,廣場上一片寧靜祥和。他不得不承認,巴黎的地名並非是沒有特別意義的,法國佬正是這樣建造起這座城市的。他穿過香榭里榭大道兩旁的樹,從圓環取道蒙田路。在阿底內中心,他遇見一位從旅館大門口走出來的陰鬱哲學家。在圓形廣場,一個魁梧的德國人從歌德街一路走來,向仁詢問到艾菲爾鐵塔的路。「真巧,」仁說:「我也正要去那兒。」當兩人轉入紐約街時,便看到鐵塔聳然矗立在眼前。他和德國佬通過連接右岸與香杜馬爾仕公園的艾娜橋。仁看到陸軍士官學校,想起還是年輕中尉時的拿破崙。

到得塔前,只見入口被一大群法國遊客堵住了,他們圍著一個頭戴「巴黎幻象旅行社」帽子的導遊,他的名牌上寫著「芮蒙德」。他剛說完了佛洛依德的分析,現在正要從歷史的觀點來解釋這座塔。這個導遊看來似乎有些瘋狂,他說:「以前,這岸頭叫東京大街,可是當原子彈在長崎上空爆炸後...。」兩個路過的日本人聽到這地名時敏感地調過頭來。「...名字改了。現在,正如你所見,」弗列德改用藝術的口吻說:「她光榮地跨坐在香杜馬爾仕公園上,湛藍地像幅畫。」一名遊客把視線從棕色的鐵塔上移開,滑稽地看了弗列德一眼。「每一層樓臺都是不同的舞臺」,仁的視線隨著鐵塔往上爬,「在河岸兩邊無常的樹木中,上演著永恆的戲碼。」此時好幾位遊客神情緊張地互相瞄來瞄去,當弗列德繼續娓娓述說接下來的故事時,岸頭的四周飄散著納粹德國的腥羶味。

「從天命到真理到美學。」德國人說。

「最後到瘋人院,」仁喃喃自語。弗列德無意間聽到了這句話,他向前跨一步。

「喂,孔老夫子,」他衝著仁大聲吆喝著。不過德國人這時已站到兩人中間,他對弗列德說,「老兄,別人不懂得欣賞你的大論,你也犯不著這麼暴躁嘛!」弗列德似乎暫時平息了怒氣。德國人拉著仁的胳膊離開,嘴裡還喃喃唸著詩與真。

仁長了這麼大還沒跟人吵過架,他真不懂巴黎怎會讓他的行為變得如此反常。他們在塔底的一條長凳上坐了下來。「她真輕盈啊,」德國人用法文說,想著 tour 的文法性別時還猶豫了一下。「是啊,」還有些恍惚的仁回答著。「比想像中高而輕盈,雙頰更是如此白皙。」他想,她用的一定是「自然牌」腮紅。他兩眼直視她粉紅的雙唇、棕色的眼睛、以及自然流瀉的秀髮。她剛好坐在他們兩人旁邊,仁研究她白色的長襪,注意到在她天鵝絨夾克下微微起伏的小巧胸部,手不由自主地伸了過去。「先生!」女孩大叫,摑了仁一巴掌,然後站起來。仁不知所措地看著德國人,他作了什麼呢?他的「巴黎之鑰」本來掉落在女孩的大腿上,剛剛她站起來的時候,書就掉到地上。德國人把書撿起來,拍了拍灰塵還給仁,「一個人在團體中應該把自己的心門之鑰收好放在口袋裡。」仁這輩子還沒這麼窩囊過,他到底是中了什麼邪,竟然會去作這種事啊?

他和德國人一起越過香杜馬爾仕公園來到陸軍士官學校。軍校門口有一個穿大紅襯衫配綠長褲的法國男士,正在幫一個身穿白衫藍裙、罩著紅色夾克的女人照相,他們看到仁和德國人走過,便拜託他們當中的任一位替他倆照一張合照。由於仁沒用過照相機,德國人便自告奮勇幫忙。仁和他的新朋友繼續走到塔城街,一路上聊著鐵塔與巴黎市,直到兩人抵達傷殘戰士之家。

要看出這棟建築物的用途還真有點困難,因為它壓根不像仁所見過的任何一個「家」,比如說,它的周圍竟然有一條護城河。當他們兩人經過一座 Ludovicus Magnus 的雕像時,仁指著雕像大笑說它看起來太傲慢自大了。「一個人,」德國人說:「覺得某些事物可笑時,其實便顯露了自己的個性。我並不認同你的看法,」他咯咯地笑著繼續說:「我不認為這有什麼好笑的,第一,它並不是什麼『家』,而是一間博物館,裡面還有座教堂。」他們踏進軍事博物館,一個個蠟像被塑造成軍人模樣,不過只有制服和劍是真的。他們進入一間標示著「1793-1804」的陳列室,裡面每樣收藏品都蓋有拿破崙的戳記,甚至連馬的臀部上也不例外。仁覺得這一切都很荒謬可笑,不過他想到德國人的忠告,而且還注意到周遭法國遊客們一本正經的表情,所以他只得把這種想法壓抑下來。他們兩人一同觀賞拿破崙的帳篷,臨終時睡的床,還有一個從他屍體上模印下來的石膏面具。仁以為這裡已經是博物館的盡頭了,可是德國人說後面還有呢。「傷殘戰士教堂,」他解釋著:「以前叫戰神教堂,更早以前則叫做聖路易教堂。」這令仁感到不適,不過他想,我們或許可藉此觸及到事情的核心。

「什麼是未來?什麼叫過去?我們又是誰?」仁在教堂入口處拿起一支聽筒,裡面傳來帶有科西嘉口音的聲音,「環繞在我們周圍,把我們該知道的事情隱藏住的那種神秘液體究竟是何物呢?」

「我不知道,」仁說:「答案是什麼呢?」他完全沒料到一下子得面對這麼多問題,「我們可以一次回答一個問題嗎?」他有些賴皮地說著。剛開始沒有任何回音,接著仁又從電話那頭聽到了那個布列登口音。

「拿破崙,」聲音說:「在此長眠於他所摯愛的法國人民當中。」

嗯,仁想,我猜這就解釋了剛剛的「我們」是指誰了。「當然拿破崙,」弗列德繼續說:「不可能知道人民為他預備了些什麼。」他指的是「未來」。聲音消失了一會又出現,「... 鍍錫鐵塊,桃花心木,鉛,又一層鉛,黑檀木,還有橡木。」仁從樓梯扶手看到地窖。「你眼前所見的紀念物,」一個短小精悍,留著小鬍子的男人站在碧綠的花岡岩基座上,他的手臂靠著紅色的石書架,彷彿是書架的一部份,「乃是由斑岩所製成,之所以採用這種材料,是因為羅馬人曾經在皇室的葬禮中使用過它。」這些就是「過去」囉,仁想著。他靠在欄杆上,「那神奇液體又是什麼呢?」盧塞爾伸出兩個手指頭正準備解說,幾個日本遊客嘰嘰喳喳的交談卻淹沒了他的聲音。他們站在仁的身旁欣賞地窖,其中一人用日語數著雕像,仁轉身看他,數到十二時,盧塞爾便消失了,眼前只留下拿破崙的陵墓。

仁想他最好親自去看個明白。下樓梯時,他看到一座耶穌的黃金雕像被釘在祭壇上的石十架,基督和拿破崙被一道玻璃牆隔在教堂的其他部份之外。「聖父,聖子,還有聖靈,」歌德從左邊的樓梯走下,在底下碰到仁時,他這麼說。他們從兩座銅像中經過,一個手持象徵王權的寶珠,一個手持權杖與皇冠。歌德停下來翻了翻他那本「少年維特的煩惱」,試圖找到一段能表達此刻心境的語句。仁在歌德還未趕上時已經繞了半圈,他剛剛一直在讀牆上拿破崙的名言,不過他現在則在觀看人們所謂的 cella,裡面保存有拿破崙的劍、勳章和帽子,最重要的是,裡面還有一座拿破崙的大雕像。

仁做了件破天荒的事,他直走向雕像,彷彿要跟它握手,而令歌德瞠目結舌的是(更別提警衛了),拿破崙那隻本來一直藏在襯衫下摀著腸子的手,竟然伸了出來,他還向前跨一步,等著要握仁的手。「很高興見到你,」他說。仁笑了,但拿破崙仍然是一副石像的表情。「君子,」他轉向歌德說,「是面無表情的。」仁不同意,但他識相地保持緘默。拿破崙也和歌德握了握手,自願當他倆的嚮導,在教堂裡作一番巡禮。他們看過每間禱告室後,拿破崙指出法國群王,特別強調建造這間教堂的是路易十四(他稱他為「第十四世」),而不是他本人。他正打算帶兩人到外面時,仁卻停下了腳步。

「聽我說,」他說:「我們大家何不回我的旅館喝上一杯呢?」(今天對仁來說真是個大日子。)

「棒極了,」歌德說完話,看著拿破崙,想知道他有什麼高見。

「我住的旅館就在黎瓦利大道上,」仁如此說。拿破崙笑了笑。

「好啊!」他回答著。於是三人緩緩走出教堂,經過羅丹博物館,走過傷殘戰士遊憩園,一路上大談戰爭與種種話題。「當整個民族武裝起來,」拿破崙說,「為自由而戰的時候,他們便是無敵的。一個人切切想望某些東西時,最終一定會得到的,」他又接著這麼說。哈!真是舉世聞名的遺言,心中還對這種觀點持保留態度的歌德這麼想著。渡河時,芮蒙德.盧塞爾加入了他們的行列。他剛剛被叫去接電話,和父親交談甚久。他握了握仁的手,作了一番自我介紹,他提到自己已經為東方之旅計畫了好多年。對東方之行有著不愉快回憶的拿破崙可不喜歡這個新話題,不過他們經過協和廣場時,有一個相貌突出,邊走邊摸著絡腮鬍的遊客加入他們,拿破崙這才快活起來。「無可避免的戰爭,」拿破崙打斷盧塞爾的話,又重新回到原先談話的主題上:「不可避免的戰爭永遠是正義之戰。」「它們有時也是爭議之戰,」卡萊爾眼睛為之一亮地說著。拿破崙似乎不懂這句雙關語的意思。「『勇氣,』」卡萊爾又引述拿破崙將軍的話繼續說道:「『好比愛一樣需要希望的滋潤。』」拿破崙笑了,他樂於聽到自己的話被引用。鋒頭被搶走的盧塞爾忿忿地看著另一頭的圖勒里花園,走向前作勢要攻擊拿破崙,科西嘉人也對盧塞爾揮舞著拳頭,歌德這時不知是否該再居中調停一番。「『勇氣,』」卡萊爾挑釁地望著盧塞爾,又引用了拿破崙的話:「『是裝不出來的美德。』」盧塞爾加快步伐走在前頭。「『最偉大的藝術,』」卡萊爾瞥了歌德一眼說:「『乃是自我引退,孤獨而居。』」這可真讓盧塞爾困窘不堪,連歌德都笑了。「的確,」卡萊爾用他一向惹人厭的語氣說:「即便是你手下的飛毛腿也別想逃離自己的影子。」盧塞爾腳步加快卻還是聽得到他們挖苦的言詞。他想,為什麼這些人老跟我過不去呢?卡萊爾可真無情。「『大砲,』」他狡猾地看著拿破崙說:「『是封建制度的喪鐘。』」「是啊,」拿破崙大帝說:「而筆墨則將是現代社會的劊子手。」盧塞爾差點就想割腕自殺,幸好此時他們已然抵達皮耶婁提飯店。盧塞爾心生妙計,他進入酒吧,掏出一疊厚厚的紙鈔,然後用一種慷慨的語氣對侍者說,「給每位客人來一杯紹興酒!」大家坐下後,仁瞄瞄四周,遲遲不發一語。

「小別,」他最後終於鼓起勇氣開口說,「『紹興』婚。」每個人都吃驚地望著他,然後突然爆笑出來,盧塞爾早被拋在腦後了。

「巴黎的中心,」旅遊指南這麼說。「今天一定是星期三,」仁想。他一直想要有個完全屬於自己的一天,不管怎麼說,他總得去採購份禮物送給那位紅粉知己。他過了河,沿著河畔尋找一些特價品,他找到一瓶裝著黃色香水的艾菲爾鐵塔,哇,孔夫子如若再世的話,不知會怎麼說哩!(「火煉金,金煉人」之類的話罷。)仁付了一百法郎,然後朝西提島走去。

「天堂,」指南如是說:「所能為已逝的哲學家們提供的享受,沒有一樣是巴黎人在桂河左岸享受不到的。」仁走在新橋上,他看到一個僧侶、一個流鶯、和一匹白駒,他揉了揉眼睛繼續往前行,一路來到聖母院。他在大教堂前面廣場的板凳上坐下,一名瘋狂的阿拉伯人蹦來跳去的,對著路過的婦人亂抓一通,還故意絆倒幾個成年男子,這對仁來說卻是無傷大雅。旭日東昇,他很快地開始幻想起中古世紀的生活,一個披著紅色圍巾的美國少女在他身旁坐了下來。

接著仁只知道那個瘋子親了這個女孩,而且還坐到他腿上。真噁心!仁站起來,不經意地打了這瘋子一耳光,這瘋子手舞足蹈地倒退而去,一群鬼混在聖母院廣場的嬉皮和黑仔們鬨然大笑。「不要理會愚人,」仁說著,一面坐回板凳上,一面用古老的智慧安慰自己。接著他起身走入教堂,發現剛買的艾菲爾鐵塔不見了。

欣賞過偉大的藝術作品後,仁放了自己一下午的假去看場電影,導演頗有自知之明地把片名稱作「第二名」,不過影評家還是叫他「偉大的高達」。排隊買票時,仁注意到其他人都在盡量迴避他的眼光。影片開始放映,導演倚靠著一架閉路電視,螢幕裡也有一個他。劇中的對白很難聽得清晰,不過男歡女愛的鏡頭可沒有國界之分。當高達秀出一名女子把老公的陽具含在口中的畫面時,一個男子起身離去。影片結束後,導演還在把玩電視機的按鈕呢!

既然已經來到文教區,仁想想還是去買本書吧。看看書名,仁買了一本叫「歐洲之中國」的暢銷書,這本書的作者曾經參加過一九六八年的法國學潮,到現在還留在那兒抗爭。仁看到一幅畫,畫中有一名巴黎大學的教授在大肆韃伐毛澤東領導下的中國,他看著看著竟然打起盹來,這一切對仁而言都太真實了。

「聖母院的線條勾勒出一條中央大道,經由透視法,線條繼續延伸,一直遠遠超出公園的邊界,這條通往虛無不存在的大路,兩旁種滿了樹,後來這幻象便被稱為香榭里榭大道。」仁研究這些在凱旋門下交錯而後消失的線條。一個女人用藍色的水彩畫著這景象,她用的手法是小丘廣場販賣的廉價品中常見的筆觸。朵朵烏雲出現在空中,協和廣場上的車輛川流不息,忽然之間一陣狂風驟起,畫架被捲了起來,畫布也被颳到十五呎以外,正面朝下地落在陽台的沙堆上。「糟糕!」女人大叫著,仁正在考慮要過去幫忙還是坐視不管,幸好一個好心的日本遊客幫女人把畫架重新架好,而且還建議她用皮包壓著。沒多久,她又開始繼續塗塗抹抹,把沙子也一併溶入她的色彩當中。

「生命不單是用來看這世界的,人還要記得所見之事。」這聲音來自一個聰慧而有學養,常出沒在小公園的老先生。他一直盯著仁的肩膀,然後一反巴黎習俗地挽著仁的手臂,自願要幫仁引見坐在圓形池畔的幾個朋友。兩人到了池畔,一個年紀稍長的老兄正用手遮護眼睛,望著香榭里榭大道侃侃而談。「人類所尋找的終點始終不來,」他用一種悲劇的情懷這麼說著:「路總在人料想不到的地方出現。」看著眼前旖旎的風光,仁覺得這人太過悲觀了。

「我思,」一個年紀較輕的朋友開口吸引大家的注意,「故...」不過這話被一個黑衣男子打斷了。

「巧言令色,」黑衣人指著剛剛的男子告訴仁:「不是一種好品格。」仁覺得兩人都相當犀利,他們看到仁所屬的種族,又深知這個種族向來以智慧聞世,因此都似乎有意在仁面前炫耀。

「凡人皆同,」第一個人如是說:「你難道不這麼認為嗎?」他焦急地望著仁。

「正好相反,」黑衣人說:「人的智慧越高,越能發現個別的差異,」他看看仁,巴望得到仁的贊同。

「我認為容易相處的人,」仁說:「是那些同意我看法的人。」這些西方人對仁從容不迫的論理覺得訝異。有一個目光狂野的小伙子才剛到,他邁向前來說:「你一定是瘋了,」他向仁咆哮,似乎準備大打一架,幸好有個閒雅的老者也在旁邊聽,「生活中不帶點瘋狂的人,」他說:「可不如自己想像中的聰明。」仁明智地接受了這恭維,也因而免除了一場紛爭。

事情巧妙地進行著,一直到一個鬱鬱不樂,衣著華麗的男子走過。「春天帶著悠遊世界的腳步回家了,」他開始這麼唱著。那群哲學家們本來一直聊得好好的,他們可不需要什麼詩來打岔,大家冷漠地排擠他,一直到後來,男子的一位魁梧朋友出現了。「大自然的愛,」他用宏亮的聲音說:「是唯一不叫人類失望的愛。」

「一個人的心若不能擁有平靜,」那位閒雅有智慧的人說:「那麼遍尋各處亦是枉然。」

聽夠了智慧的話語,仁想請教幸福的泉源。「幸福,」一個外表粗獷的男人說:「總是來得太遲。」這時有個長得甜甜,卻帶點頹廢的女子加入了討論。「痛苦與哀傷,」她說:「和歡樂一樣都不會長久,縱然每當它們逝去,我們都已不是原來的我們了,」她又繼續說:「但它們終究還是會離去的。」這些話在那群西方人中激起了許多意見,唯獨只有仁點頭稱是。

「人的偉大,」黑衣人說,「是從認知自身的可悲而來。」他是故意反駁那女子的,「那棵樹,」他指著一株正含苞待放的栗子樹,「並不知道自己的可悲,認知自身的可悲也許是悲慘的,但那的確是偉大的象徵。」

仁覺得這些議論不會有什麼結果的,所以他離開人群,坐在長凳上和一個阿拉伯人低聲交談,「你認為呢?」他問道。

「我想,能明瞭真理並且談論真理,」阿拉伯人說:「是一件不錯的事,不過,明瞭真理而談論栗子樹更有意思。」

仁心想,既然禮拜四在右岸度過,那麼禮拜五也許可以到左岸走走。他看過了巴黎的西半部,現在想看看東半部,所以他選擇了植物園和裡面的附設動物園作為今天探險的目標。他邁出旅館大廳朝皇宮地鐵站前進,剛上地鐵,他便注意到地上掉了張黃色的方格紙,「四月,」標題這麼寫著,「復活節前一週」:

禮拜一:我們已經相識,但僅止於互相凝視。

禮拜二:我們僅僅因為互道一聲「日安」而滿足。

禮拜三:我們一起去為小咖啡館鋪設地毯,塗刷油漆。

禮拜四:今天,在鷹架下,我們第一次真正認識彼此。

禮拜五:今晚我們將一起出遊。

墨水還沒乾。這些字句是為小說而寫的,亦或是真實生活的記錄呢?仁想,答案只有年輕人才知道罷。或是才在乎,仁又補充著。他自己已經和大自然達成和諧了,不過,那才只是昨天。仁在擁擠的地下鐵的座位上滑動著,他的膝蓋被夾在一個美麗女子的雙腿間,女子抬眼看他,眼睛一眨一眨地,坦白說,這可真叫仁銷魂。到了莒修站,女子起身下車,仁一度想跟在她後頭,不過轉念一想,她也許正要去上班,所以仁到了下一站才下車。

在花園的入口處,他看到了一張愛克遜基督町戲院貼在大樓前的海報,上頭廣告的是韓福瑞.鮑嘉主演的「摘下你的面具」。兩份折疊的「今日時報」併成了一張鮑嘉的照片,他穿著黑西裝打著藍領帶,只露出一隻眼睛,另一隻眼睛戴了個眼罩。「今日上映」一欄有個新的大標題:「海盜的罪行」,首頁有張鮑嘉掛著眼罩,留著小鬍山羊鬚的照片,旁邊寫著「通緝」的字眼,在底下,有個用藍色原子筆寫的女性字跡:男性沙豬。

仁走進公園,一股嗆鼻的動物騷味直逼而來。指南上提到一株遠從敘利亞運來的黎巴嫩水杉,仁為了找這棵樹,在迷宮裡失去了方向,當他一直往裡面繞來繞去時,聽到一群學童們咯咯的笑聲,他走到中心,終於看到了孩子們在笑些什麼。孩子們的一男一女兩個教授,脫得一絲不掛地在草地上閒蕩,正在進行一場性的演說。「就像這樣,」全身毛髶髶像隻猴子的男教授說:「亞當和夏娃...」「一絲不掛地生活著。」女教授把句子接完。「天氣這麼熱,」她又繼續解釋。這的確是一個溫暖的日子,看到他們全身的毛髮以及聽到這些愛的言語,有些孩童開始亢奮了起來。有一個孩子偷偷溜到教授後面,把兩人的衣服從長滿野草的小丘上一把抓起來,跑到樹林子裡。仁沒有留下來看這場好戲的結局便朝著動物園走去。

出入口附近有人正圍著一塊巨大的水杉木玩橋牌,這杉木可是美國退伍軍人協會捐贈給法國的,樹齡高達兩千歲,年輪上記載了從基督耶穌誕生到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歷歷事蹟,仁大致瀏覽了一下,然後細讀近代的部份:

︱美國革命

︱獨立宣言

︱拉法葉帶來法國的援助

︱襲擊巴斯底獄

︱法蘭西共和宣言

︱奴隸解放

這些事件是在水杉被砍伐後,特別用銅釘標示出來的。

爬蟲水族館裡的鱷魚看起來好像是標本一般。一直期望看到的猴屋叫仁有些失望,化學藥劑勉強掩蓋著排泄物的惡臭,獸籠前面擁擠的遊客一個個酒味薰鼻。一座獸籠裡,有隻叫蘇西的猩猩把後腳站立在手上面,全身形成一個菱形,她剛好站在一根欄杆的後面,所以仁看不到她的眼睛。

仁在外面的植物園找了個位子坐下,一個抽著煙的男子坐到他的旁邊,咳了咳,把煙屁股扔到地上;一個德國佬進了動物園,米黃色的夾克口袋中插了一本「米其林指南」;一個四十出頭的中年男子酩酊地穿過出口;一輛綠色的雪鐵龍開了上來,管理員打開大門,司機便載著在後座埋首報紙中的園長進了動物園;一位留著鬍子的父親偕同八歲大的女兒離去,小女孩跳來跳去的,裙子飛起來露出了內褲,一隻鴿子跟著他們從柵欄的縫隙間走出去。

仁穿過花叢,離開公園走向布丰街,看到一座白色的清真寺,又繼續走到隱士之井廣場,然後坐下來,旁邊躺著一件女用內衣。一場禮拜儀式剛剛結束,黑人和閃族回教徒紛紛步出清真寺。狹窄的長方形公園盡頭處,有一塊用柵欄圍成的半圓形空地,柵欄內圍著一個骨灰缸和一株楊柳。廣場對面一棟大樓的牆上有人用粉筆寫著,「好與男」。楊柳樹外欄杆的大門已然遭到破壞,仁想,也許世界末日快到了,嗯,不過也或許不會吧。

午飯後豔陽高照,仁決定沿一條半圓狀的林蔭大道散步回去。整條街感覺起來像一條大河似地,仁隨波漂浮,好奇地看著每一樣東西。店家關門時,一隻顏毛光鮮的鸚鵡透過櫥窗直盯著他瞧;仁繼續走著,直視日光,他看到一個穿著橙色T恤的美女,眼睛忽然炫惑了;母親們正要到學校去接孩子們回家;一家餐廳的大門口立了一個電動轉盤,上面擺滿新鮮水果,緩緩的轉動著;一個男子坐在鐵檻般的百葉窗後面工作,銀行的玻璃顏色晦黯;一個女孩吃著巧克力香草冰淇淋,從地鐵站鑽了出來;仁從扶梯上俯瞰巴斯卡街,一張海報上宣告著西班牙的平反事蹟;一個正要回家的婦人從麵包的尾端剝了一小塊開始吃了起來。

仁駐足觀看一個拆除工人用一個大鐵球搗毀一面黃色牆壁,在一旁看著的還有三個學生,一個工頭,跟一位身高六呎四的法國佬。壁磚上嵌著粉紫與藍綠色的磚片,有兩台T型的起重機從建築工地的內部昇起,一台黃色,一台橙色。一架紅色的交通直昇機從頭頂上飛過,一個學生手繞著圓圈向死黨們解釋著。

仁到了蒙帕拿斯林蔭大道時,夕陽已落到公寓建築的頂層後方。這時路上車輛越來越少,咖啡座的客人卻越來越多,其中有個服務生的頭頂上用托盤頂了兩份啤酒,他身穿黑白條紋的夾克,白長褲,還打了個超大型的黑天鵝絨領結。另一家店中有個白皙的女孩,亮麗地穿了件皮夾克,正和一個穿著幾乎一樣的朋友閒聊。桌子上躺了本書,書面向下,書背上寫著「歐孃的故事」。仁轉往傷殘戰士林蔭大道,向著河走去。

禮拜六一早醒來,仁仍然情慾高張,不過現在又多添了些許沮喪。他前一天傍晚不顧一切地去看了場電影-「達黛樂.H的故事」,廣告裡說這是一個愛情故事,可是劇終卻在墓園落幕。仁覺得整部電影好像歷史一般,作者把詩人留在後台,卻把詩人的女兒推到幕前,讓她到美國去尋找情人,她的問題似乎是不知如何停止寫作。

仁起身,穿著絲質的睡衣,站在窗前往外看。昨天的天空是湛藍的,今天卻滿佈雲朵。但

是好特殊的雲啊!一朵朵燦爛的白雲點綴著天空,展露著柔柔灰灰的小肚子,下層的天空散佈著疏鬆的雲,越往西邊越顯陰暗,木炭色的小雲塊籠罩在遠方的地平線上。仁把拉高的窗簾放下,仰頭看天,聲音又出現了,這次是一種很有威嚴的聲音,彷彿要充斥整個房間似地,「上天所賜予的叫做天性,順從本性來發揮叫做道。」仁凝視窗外,發現自己同樣可以在玻璃上看到己身投射的影像。聲音又繼續著,「道的適切教化就是文化,或者說是真理的指導。」仁無法分辨這聲音的來源,可是這段話卻很清楚。該去另一間博物館了,很快他就得離開巴黎。

仁換好衣服,略過早餐,直接動身到大宮殿,那裡正舉辦一八八七年以來第一次的米勒回顧展。這些畫是從世界各地蒐集來的,可是其中有不少是美國人的收藏品。雖然展覽品的排列有點凌亂,不過仁來來回回上上下下地走過以後,開始看出了一些端倪。十九世紀的法國藝壇根本是個機器,畫家們生產出作品來,這些頑強的傢伙一個個披著法國的國旗,他們才不想讓你愉悅些呢,「生命是艱辛的」是他們所要表達的,仁卻說:「藝術更是艱難啊」。

仁很高興又回到館外,他想,回到歷史正在發生的地方。他先是躊躅著不知要走哪條路,最後決定走林蔭大道。他經過馬德萊娜(教會、銀行、鐵路站),然後走過歌劇院,轉眼間來到了蒙馬特大道。浩斯曼真的把事情都上下顛倒了,不過你還是知道自己的方向。仁仰起頭,雲朵疾向東行,他又聽到那聲音,「道是不可須臾偏離的,可以偏離的,就不能稱之為道,所以君子戰戰兢兢,謹慎處理未聞未見之事。」仁進入葛雷文博物館,站在大廳裡張望著,皮拉胡塞用手掌撐著額頭,正在為他的大字典腸思枯竭,楊波貝蒙多則在一旁幫他照相。「微小之物是最能彰顯真理的,」聲音下了個結語。葛雷文先生自己則在筆記本上寫著字,大理石做成的筆漫遊在蠟做的紙張上。

原來這就是歷史!仁馬上瞭解,人是從現在出發,然後逆著時光之流而向上追溯的。在第一陳列室裡,傑瑞福特對季斯卡‧德斯坦因視而不見,同時也不屑於毛澤東的存在;艾德加伯根回頭跟查理麥卡西對話;羅伯斯皮耶,(他們現在到了某處),在研究但頓鼻樑上的疤痕;而夏綠蒂‧柯迪暈倒在地,兩個英國兵作勢著要強暴她。這些景象同時也在戶外發生著,其中有很多也正在屋裡面發生著。莫札特坐下彈奏一首協奏曲,燈火管制員在窗口聆聽著,赫然發現自己坐在十八世紀的書桌前。人越回頭走,一切事物便越顯瘋狂。路易十四站在一張法國航空公司的凡爾賽宮海報前面,為一群印度旅客說明細節。描述可以用家常樸素的風格手法,這正是現在所欠缺的。比如說,法爾士達夫把頭探出一扇鉛製窗戶,尋找他的早報,很顯然地,早報還沒送來呢;米開蘭基羅要完成偉大作品的最後一敲時,弄碎了自己的指甲;亨利八世則正在餵他的飢餓獵犬吃新鮮的漢堡肉,等等。仁很能理解為什麼這麼多旅客來訪,歷史原來是這麼的有趣啊!

不過,仁開始覺得慾火中燒,而葛雷文博物館外面卻沒有什麼「美眉」(他習慣用這個名詞)。一出館他就踏上人行道,朝共和廣場走去。「愛與死,」一個電影看版上這麼寫著,不過一般來說,暴力片似乎還是多過於色情片,就拿好萊塢大道戲院來說吧,一次就上映三部李小龍的影片。仁停在一家電動玩具店玩遊藝鬼屋,臨走時他留意到兩個日本女孩一起玩著長生鳥雙打。

他通過紀念路易十四勝利的聖丹尼士街拱門,從聖馬丁大道進入共和廣場然後從寺院大道出來。他腳步不變地朝巴士底廣場走去,走到波馬謝路路口時,一位渾身戲感,沒穿胸罩的中年波霸從後頭趕過仁,嘴唇塗了層鮮紅色唇膏,仁心裡溫熱起來,此地的巨型石柱聳然入目。

然而就在他快要到達廣場時,他記起在指南裡有提到說,佛日廣場裡有一種令人心醉神迷的「回到過去之旅」。他右轉入穆勒街,進了「巴黎最古老的廣場」,他從維克多.雨果的房前走過,找了張長椅坐下欣賞美景。這地方在一八00年時,以第一棟繳稅的公寓為名。正當仁思量著這四座規律的建築物正面時,他看到一個身穿白大衣,手臂胸前及背後都沾滿了鮮血的男子走進這廣場,男子右手抓著一隻羔羊的後腿,正準備送貨。花園的另一端,一個身著大紅襯衫的男人忽然從長凳上站了起來,他的右手拿了個骯髒的桶子,開始檢垃圾丟入桶中。「 Anarchiste! 」一個身著紅襯衫的十二歲男孩大叫著,一隻手指頭指著個穿牛仔裝的小弟弟,他的牛仔裝藍得跟皇軍制服一樣,而夾克下面則穿了件紅色的毛衣。一個看來像中產階級的法國遊客進入廣場後便在仁的右側坐下,他深藍色夾克的袖子上面掛了些紅白藍的小臂章。

仁再次仰望美麗的天空,輕盈柔白的雲朵安詳地飄過。「當人的情感,比如歡樂、氣憤、悲傷、和愉悅,都尚未覺醒時,這種狀態便稱為中庸。」仁環顧四周,他注意到自己正坐在廣場中央。「當情感甦醒,」聲音接續著說:「且每一種都達到適當的大小與程度時,就叫做和諧。」一個身穿牛仔褲和海軍夾克的女孩子在仁的身旁坐了下來。

「嗨,我叫瑪麗。」她用一種紐約式的猶太腔說。

「哈囉,」仁說,他很高興有機會能跟英語系國家的人練習說英文。這女孩留了頭長髮,但是看起來卻髒髒的,聞起來還帶有一股霉味。

「你打哪兒來的?」她一邊打量著仁一邊問著。

「北京,」他答道。

「奇異的國度!」她驚呼著。這女孩長得十分迷人,夾克裡面穿了件紅色的套頭毛衣,夾克的口袋裡露出一本紅色的小冊子。「我真希望有天能到那裡去,」她說。

「去哪?」仁端詳著她的臉這麼問著。

「赤色中國,」她皺著眉頭回答。「你是毛主席的追隨者吧,對不對?」她說著,語調中帶著些許懷疑。

「嗯,是也,非也,」仁說。「我的確住在中國,但是現在我在巴黎。」這真是廢話。

「聽著,少來這套!」瑪麗說著,話鋒馬上轉為嚴肅:「你信不信毛主席的教誨呢?」

「不,」仁說,他也有嚴肅的一面哩。

「你是說你不回中國了嗎?」瑪麗問。

「好像不,是吧?」仁笑著說。

「老兄,你在拿我尋開心嗎?」瑪麗詰問道。

「嗯,這得看情形囉,」他說著,情慾更加高漲,他還沒品嚐過這麼辣的妞呢。瑪麗起身離開,仁也跟著站起來,走在女孩身邊,伸出手臂。

「喂,老兄,滾開,」她說著,一把推開了仁。

「聽我說,瑪麗,我叫做仁,」他說。

「我才不管你他媽的叫什麼名字勒,」她說,「你高興叫易經也是你的事。」仁繼續走在她身旁,兩人離開佛日廣場,進入聖安東尼路,仁又開始說話了,「瑪麗?」他輕輕地喚著她的名字,想試試看她是不是還在聽。

「幹嘛?」她說。兩人走過了波馬謝的雕像,一輛紅色的日本大通汽車停在銅像前,到了轉角處,人行道上的號誌閃著「停」。瑪麗踏下人行道,一輛巨大的藍色卡車剛好急轉過來,「小心!」仁說著,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卡車叭叭著呼嘯而過,一陣強風掃過兩人。

「咻,謝啦,」瑪麗對仁笑了笑,不過仍然還是用那種懷疑的眼神打量著仁。

「謝什麼呀?」仁說。

「謝謝你救了我的命,天啊!」她真搞不懂這個傢伙。「喂,」通過綠燈時她說,「你是神經病嗎?」仁微笑地看著女孩,他想自己可能墜入愛河了。

一群工人在廣場中央大聲示威,紅色標幟到處飛揚著,一個個穿藍衣的身影鑽出地下鐵,人潮簇擁著仁跟瑪麗。兩人被融入群眾之間,離開廣場進入路易十四大道。遊行的隊伍向著波旁宮而去,瑪麗似乎很樂意有仁的陪伴,畢竟她可沒什麼選擇。一個工人用手臂勾著仁,仁看了看瑪麗,也伸出手勾住她的臂膀,這可太過分了。

「住手!」瑪麗轉身對仁說。

「住什麼手?」仁說。

「停止這下流的動作,」瑪麗瞪著仁的眼睛說。「聽好,」她說,「我還有兩個問題。」

「啥問題?」仁說。

「嗯,」瑪麗說:「第一,為什麼你住在中國卻不信仰毛主席呢?第二,你到底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

「第一個問題,」仁答道,「很簡單,我是在革命以前出生長大的。」他微笑地瞄了瞄瑪麗,她的眼神仍然是冷峻的。「至於你,」他說:「我想你也許可以教我一兩樣事情。」

「不太可能吧,」瑪麗反駁:「而且,這種台詞我早聽過了。」

「那麼,為什麼不試試看呢?」仁說。她又用懷疑的眼光看了仁一眼,當她看到仁還是滿臉笑容時,眼神裡的冷峻不禁消融了幾許。

「或許吧,」她半微笑地說著,此時兩人已然到達國會大廈。

 

第四章:東方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