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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秋思

蔡源煌譯

亞爾弗列得‧瑞尼‧芮蒙德從惡夢中醒來。他的父親是布列登的一個酒商,最近才因心臟病發作而過世。國王的頭不見了,血,套句俗話說,流得羅利昂滿街都是。一個粗獷而矮小的人撐著篙把船划過新開的運河,背景中,黑色與黃色的傭兵正「奉愛之名」強暴著女子們,聲聲的哀嚎清晰可聞。一群藍衫工人在新的自由廣場中央豎立了一根巨柱以紀念平等的誕生,大柱的根基埋著違逆牧師的屍骨。一張大幅的六角形地圖把巴黎畫得像一顆心臟,一顆不斷在擴張。不斷將血液推送到鄰近各地的心臟。最後,心臟迸裂了。

亞爾弗列得揉揉眼睛,望著白色的天花板。現在是星期天早晨,房裡一片光亮,看來他睡過了望彌撒的時間。樓底下傳來母親東敲西敲的聲音,時而穿插著妹妹安慰母親的話語。亞爾弗列得想,下樓以前還可以再看一會兒書。床頭燈的旁邊擺了「聖經」,「巴黎市歷史」,以及「紅與黑」三部書。他劃亮一根火柴,點了根果盧瓦司菸,攤開中間那本,書皮是紅的,書名則是燙金的。

當年凱撒大帝統御高盧人時,歷史上便出現了鹿提斯(巴黎的古名)和它的居民。主要的城鎮散佈在三座島嶼上,三座小島的連接就形成了後來的巴黎市。當維耳先拓希從羅馬人手中拯救了法國時,巴黎人自知城裡還不夠安全,便離開了鹿提斯,焚毀所有橋樑,決心全力拼一死戰。

接著,野蠻的諾曼人入侵,兵臨城下,甚至還一心想掠奪聖傑曼城。巴黎史上最輝煌的事蹟發生在胖子查理時代,這位國王對抗諾曼人,成功地宰掉了他們的幾個酋長,入侵的諾曼人大為光火,於是他們發兵直逼巴黎,進攻她的肚腹,當時巴黎的守將是游底伯爵。諾曼人進攻了九個月仍未能攻下巴黎,可是在長久的戰爭中,巴黎人已被殺掉一大半。他們向國王求助,國王率領大批援軍而來,不過他並沒有加入戰爭,反而賄賂那群野蠻人,誘使他們離開,轉而去掠奪塞納河。巴黎人受夠了,便要這位胖子皇帝下台,胖子查理的皇冠因此交給了游底伯爵。後來諾曼人就放棄了奪取巴黎的念頭。

西元一000年,首都大事裝修,迷信者的心中不禁恐慌起來,一一二九年,可怕的性氾濫又再次引起軒然大波,不僅無藥可醫,道德反而越趨淪喪。亞伯拉德緊跟著來到巴黎,他早先在城裡教書,後來轉而任教於聖幾內維夫山上。在威嚴的菲力大帝統治期間,巴黎飽受災變的蹂躪,不僅好幾次飢荒蔓延,洪水的肆虐更淹死了不少人,正如一位歷史家所記載的:「人們無法在街上行走,只能划水泛舟。」

第十三世紀,哥德人興起,他們為整個法國點綴了無數壯麗的古蹟。

查理五世投擲了所有精力來裝飾首都,以便讓人民忘掉他的過錯,喜好文學的他也造了一座豪華的圖書館,還有巴士底獄,以及巴黎最早的下水道。

伯根邸發生謀殺事件後,英國的亨利五世接管了巴黎,在往後的十六年裡,巴黎落入英國人之手,這段期間,巴黎遭到了有史以來最嚴重的飢荒。然而巴黎還是欣然接受英國的統治,所以當查理七世來的時候,聖女貞德還負責護駕,迫使法國國王撤去包圍的陣勢。總算後來飢荒弄得人疲馬倦,群眾對外族的統治也逐漸感到膩了,於是巴黎人向法國國王投降,法國人自此進駐巴黎,逼走英國人。

在巴黎的歷史上,查理九世的邪惡統治時期沾滿了血腥。在一場秘密戰爭後,陌地凱的凱薩琳女王陰謀屠殺新教徒,他們被諾言與表面的平靜所欺矇,安詳的沈睡即將以最恐怖的方式結束。八月二十四日,在聖巴賽米節的夜裡,警鐘敲起了大屠殺的訊號,劊子手衝進新教徒的屋舍大肆殺戮。

亨利四世認為「巴黎值得舉行彌撒」,於是他撤除新教徒撤離,花錢將巴黎從她的統治者手中買了下來,接著他突然進駐巴黎,掃清城內的犯罪份子,開始鼓勵工商業。亨利在逃過了好幾次暗殺的危機後,終於還是被激進份子拉瓦亞克一刀捅死了。

在路易十三的統治下,巴黎並未發生什麼大事件。

路易十三一死,就爆發了內戰,巴黎被搞得雞犬不寧,原定將繼承王位的路易十四進駐首都,趕走了孔笛。這個國王全心全力裝扮巴黎,在他統治期間所遺留下來的古跡不勝其數:法國喜劇院、歌劇院、戈普林壁畫、以及傷殘戰士之家。路易十五世的貢獻則包括萬神殿、金錢院、大石、曖昧喜劇院。到了路易十六的統治時期,巴黎開始動盪不安,那潛在已久的積怨終於把國王的頭顱掛上了絞刑架,而這就是那些渴望要求真正的權利與自由的人民所造成的。

「歷史真是瘋狂,」亞爾弗列得自忖道。他把書擱著,下床穿衣服準備吃早餐。

廚房亂七八糟,杯盤狼藉。亞爾弗列得在布列登這地方也憋得夠受了。他父親過世後,留下了足夠的錢可以讓他去巴黎。他母親不願意見他離開老家,便用盡了書上叮囑的各種技巧來挽留他。他坐在餐桌旁。

「弗列得,」她說:「你連彌撒的時間都睡過頭了。」

「是的,媽,我知道。我不是告訴過你,如果你要我去的話就叫醒我嗎?」

「你本來是應該去的,去悼念你爸爸。」弗列得握拳猛敲桌子,他甚至還想敲天花板。

「我愛你,親愛的,」母親說。

「我知道,」弗列得說:「但是愛並不代表一切。」

「你這話什麼意思?」

「我也不知道,」弗列得回答說:「我不知道我自己在說什麼。」他瞄了一下手錶。

「至少,」母親說著,想換個話題:「明天你可別睡得太晚,送貨的人六點鐘會到。」

「嗯,」弗列得說。

「你要記得去店裡等,」她顯得有點焦慮。

「免了,」弗列得說。

「什麼意思?」

「我要去巴黎。」她裝做沒聽見。

「蒂娜會起來幫你,」她說。

「蒂娜只好自己來了,」弗列得說著說著,他母親開始落淚。

「喂,我的老天爺呀,」他說:「我受夠了。」

「『我的老天爺呀』,」她說:「虧你還說得出口。」

「我問心無愧,」弗列得答道。他母親又落淚了。

「媽,你聽我說,我愛你,」他說。但母親猛一關門,出了餐廳。

弗列得回樓上去。到巴黎去要準備些什麼呢?什麼也不用,只要準備他自己就好了。他是不是要帶些東西在火車上讀?他望著床頭小几,「聖經」?「紅與黑」?他把火柴和香菸放進口袋。他什麼也不想讀,他只想望著車窗外,他要想想蒙他那州,想什麼都可以。不,不,他想看一些巴黎的風景明信片。他從抽屜裡拿出一疊明信片塞進口袋,在親眼看見巴黎之前,他想先瞧瞧照片裡的巴黎風光。

「往巴黎的旅客請上車,」車掌呼叫著:「本列車途經雷昂、拉伐、與夏爾特。」這些地名至少還是深具魅力的。火車從海邊開出,弗列得待的車廂裡沒有其他旅客,他取出一瓶波旁酒,把叫做「巴黎與巴黎奇景」的風景明信片攤放在座位前面的小桌子上。大橋與協和廣場!歌劇院!聖母院!從東京巷看艾菲爾鐵塔!他該先看哪一張呢?他啜飲一小口威士忌,瞥了杭尼邦車站一眼,他試著回憶對巴黎的印象,很快地,歷史上的種種景象全充塞在他腦海裡。

最後,他看著傷殘戰士之家開始想起圓頂,他想起小宮殿,想到市政府,股票交易會(屋上刻的字是自由平等博愛)。他想,傷殘戰士之家的大柱子要是給擺在共和廣場的話,那氣勢可就不行了。他越想越覺得詩意盎然,又喝了口酒。仔細一看,照片的前方有幾個人影,是一個母親和她的小孩!還有一群孩子,和一個戴著黑色呢帽的男子。火車正開往香榭里榭大道,他望向窗外,看著布列登逐漸被拋在後面。他想到亞力山大三號橋的柱子上刻著的飛馬,牠們可羨煞了巴黎呢!他又喝下一口威士忌,看著正逐漸溜逝的布列登老家風光,不由得叫人格外依依不捨。一輛乾草車停在傷殘戰士之家附近,他忖思著今夜的落腳處。他又看看傷殘戰士之家,照片中一個黑衣女人拖著一尊小砲,一位紳士從旁走過。他又望向窗外,今天是星期日下午,收割的季節快過了,他想著亞力山大三世的噴泉,也想到上次看到的噴泉照片,裡面有一個沒穿衣服的小孩抓著獅子的鬃毛。他偶然發現了一張大橋的風景明信片,三個人肩並著肩,昂首闊步走過大橋,完全無視於周遭文明的存在,兩個人從另一個腳踏車騎士的身後鑽出來,這腳踏車的前輪由金子打造而成,後輪則是銀製的。弗列得又啜了口酒。橋的前方有個教授和律師正在交談,教授拎著手皮包,律師捧著卷宗,優雅的小喇叭手出現在畫面中向太陽歡呼,照片的背景裡,可以看到一座尖碑。

弗列得在相片堆裡翻了老半天才找到萬神殿,明信片上寫著「祖國懷恩」,一個女子雙手交在背後,站在那裡沈思,羅丹的沈思者現出痛苦的模樣,亞爾弗列得原先的頭痛症狀全消失了。一個吉普賽人彷彿在跳舞,她快速地跳過蘇浮洛街,俐落得幾乎不留痕跡。「這全看你的功課作得有多好,」亞爾弗列得記起老師說過的話,「而且更重要的是還要看你有多聰明。」他想,巴黎現在一定也是九月吧,樹葉已經開始凋零,皇宮前的池塘光線也開始晦暗了。他望著大宮殿前面的迴旋池,一束石雕花豎立在池中央,一個戴禮帽的人低頭看著一條流向路旁的水。弗列得想,彷彿有人在某處看著書。他又翻了老半天才找到聖母院的相片。

他猜想,維爾列公爵當時一定是把這一大堆石頭存放在桂河河畔。他翻過照片,又啜了口酒。凡頓廣場那壯麗的外表看來卻像隨時都會崩解似的,一層又一層的建築,石頭變成木頭,木頭又變成煤渣,每一樣東西好像都有被消磨過的痕跡,只有柱子看起來還好。亞爾弗列得點了一根果盧瓦司菸,吸著嘶嘶響的煙霧,接著又喝了口酒,然後仔細端詳凡頓廣場。那裡站著亨利福特,他嘴裡嚼著煙草,一臉不屑,他正要說,「歷史全是胡說八道。」他一輩子沒碰過半滴酒。他坐在一部派卡遊覽車的座位上向下俯視巴黎,身上圍了件襯衫之類的東西,看起來好像是一隻掐著他脖子的手。另一方面,普力西樂‧維爾蒂(依地絲‧瓦頓筆下的人物,出現在一本未問世的小說之中)彷彿要和這個美國名人搭訕,亨利福特惡狠狠地答腔,弗列得覺得這有點病態。酒瓶裡只剩下一英吋的波旁酒。

他又開始翻弄明信片,這次看到的是拿破崙的墳塚,這當中牽扯到的不外是形式的問題,包括形式與細節,細節與規律。他看了看傷殘戰士之家的外觀,有那麼一會兒,他還以為自己正帶著一群遊客在參觀。「我們從一口鐘開始,信不信由你,」他說:「然後從地底下往上參觀。」眼看著香菸就快燒到他的手指頭,他趕緊把煙蒂彈到地上。療養院前的碎石子路是灰色的,他自言自語地說著,路面還有一層粉紅色的青苔,不,他糾正自己,這只是張照片。一面晦暗而被磨滑的牆突然消失在地底(這是花園另一邊的柵欄)。亞爾弗列得懷疑有人在偷聽他自言自語,還好車廂裡依然只有他一個人。木樁將遊客隔開,但那其實是教堂,「這幢大房子可以容納七千人,」他又開始自導自演,對著一個個臉孔述說著:「它被公認是全巴黎最好的非宗教建築。」他們當初就是這樣把它蓋起來的。一個女孩和他的兩個弟弟騎著單車經過,女孩朝弗列得微微一笑,一隻手按著裙擺,另一隻手扶著車把手。「已經不只一個世紀了,」弗列得又開始囈語,「拿破崙的墳塚有成千上萬的遊客來訪。」牽引車上有個滿臉冷峻的人在向美國觀光客微笑。「路易十四,」他稱之為 quatorze :「早在一六七一年就下令開始建造這棟建築物,」他又繼續補充:「一六七六年完工,距離後來某年七月的早晨有暴民闖入此地劫取兵器的事件剛好是一百年。不,」弗列得又糾正自己,「那應該是在一七八九年。」但是聲音卻不停地繼續說著:「暴民拿著兵器去攻打巴士底獄,不過,這都是古老的歷史了,」後來又陸續添加了一些遺跡,弗列得想。「這座教堂,」聲音滔滔不絕:「通常叫做軍人教堂,雖然芮蒙德‧盧塞爾」,這是弗列得從未謀面的一位作家,「從未如此稱呼它,而只稱它為『這教堂』。又或者,當他對外地來的親戚津津樂道時,他是這麼說的:『別錯過了拿破崙的教堂(這是指左邊長廊底端的那間),那裡還保存了從他屍體上模印下來的石膏面具。還有,也千萬別忘了去看看聖海倫墓園的石碑,如果石碑蒙了灰塵,那就把灰塵撢掉仔細瞧瞧。在左邊的後面,』」聲音似乎變成是盧塞爾的了,「有一幅拿破崙墳塚的圖,和載運他屍體回來的銅棺與天鵝絨的棺罩陳放在一起。也就是在這教堂裡,白遼士第一次公開露面發表他的『安魂曲』(一八三七年)。離開教堂後,請往後面朝布雷特巷走。」弗列得把瓶子裡剩下的酒喝完,看著窗外。車子正穿過雷昂,賈希就是在那裡念中學的。這時,旅遊團好像自動在進行一般,盧塞爾也已離去,回到諾夷的家中。「你瞧,這座建築物的整個外觀在各個細節上幾乎都是無懈可擊的,所以在你離開教堂的時候,請記得往後面的布雷特巷走,看它最後一眼。哈都思‧曼沙把耶穌會的風格發揮到了登峰造極的境界‧‧‧。」聲音消失了。弗列得的頭撞上了厚厚的玻璃車窗,酒瓶從手中溜到座位上,他的頭又撞了第二次,這次撞得更嚴重,他勉強睜開沈重的眼皮,正好瞧見明信片滑落到車廂的地板上,而他手中只剩下傷殘戰士之家這張。教堂的四十根柱子依然彼此靠攏著,上面覆蓋了黃金色的圓頂。接著,圓頂上又疊了個燈籠和塔,塔上加了個金環,上面再插個十字架。「這幢大建築物的屋頂,」聲音又回來了:「是用木框鑲鉛條造的。起初,」那聲音說:「只用普通的鐵釘,但是,」聲音接下去說:「後來發現鐵釘不管用。」弗列得感慨地說,想想鐵釘要是生鏽了怎麼辦啊。他醉了,但是他還記得一些常識。「由於受到圓頂的陡峭和重量的影響,鉛條也承受不了,木框都露出來開始朽爛。這最早在一八六0年代就被發現了,也就是我母親生我之前的十二年。」芮蒙德‧盧塞爾難得用自傳式的旁白。那聲音又自我糾正說:「那是在美國南北戰爭期間,美國的第十六任總統林肯在內戰爆發不久後發表了蓋茨堡演說:再過兩年,一顆子彈(和打死甘乃迪的子彈一樣,弗列得突然插了這麼一句)直射他的心臟。」他的頭,弗列得想到了甘乃迪所以這麼說。他接著想到當時的巴黎人對一九六三年的這樁事件所產生的反應,當時有成群的民眾和激動的警察在討論這個消息。「在一八六五年,」盧塞爾繼續說道:「奴隸制度被廢止,就是使人類成為奴隸的奴隸制度,」他又更正說:「就是那個讓人類成為奴隸,成為罪惡的奴隸的那個制度,等等。」他的聲音聽起來開始有點像收音機裡傳來的聲音。他剛才說到哪兒了?對了,「讓人類成為奴隸。圓頂上的釘子換成了銅帶子,用小螺絲釘鎖在木框上,可是,」好幾個觀光客不耐煩地望向別的地方,「可是,儘管這麼小心翼翼地維護,整個結構物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後還是又開始日益崩解,(如果有人想看第一次大戰期間參戰的英國、比利時、和南斯拉夫人的紀念品,可以去參觀同盟國廳,」弗列得睡著了,然而盧塞爾卻絲毫不受影響地繼續說下去,他決心要堅持到底。「相反地,他們關心的是,」現在,他看著明信片裡站在傷殘戰士之家前面的一群人,「只是尋尋樂子,捲捲鬢鬚等等,」盧塞爾手抿著上唇。「他們半帶愉悅半帶焦慮地交談著,(毫無疑問地,」盧塞爾補述說,「日子又回到了七月十四日。你還記得這一天嗎?這是個繁榮的時期,時期,時期。)」要聽到盧塞爾這麼拙於言詞的機會還可真少。「‧‧‧普遍繁榮的時期。)」他修飾了這個語詞然後補充說:「‧‧‧而且是一種普遍的安全感。)」「正如你親眼所見,這裡的人,」他拿起一支鉛筆,指著照片上的人物說:「頭戴草帽,走路時手上還夾著根香菸。」火車到達夏特爾站時顛簸了一下子,把弗列得的香菸震落到車廂的地板上。「喔,」盧塞爾說:「到了一九三四年,危機終於爆發,你可能還記得,那年是我逝世後的隔一年。當時的美國總統是羅斯福,他早開始進行經濟大蕭條後的重建工作。在巴黎,我們決定重建屋頂,這一次是用銅鉤勾住更小的鉛條。這十二個大的鉛飾品,」只剩下一個觀光客在聽他解說,「總共約有四噸重,用銅栓鎖在木板上。你看到的鍍金,」他停了一會兒,以吸引這位年輕小姐的注意,「是最後一道功夫。你現在看到的就是這一次整修後的成果,至於拿破崙的墳塚,則又是另一段有趣的故事了。」他心裡突然想起那六具棺材,一個個重疊,大棺裝小棺。但是那位小姐不再聽他說了,她坐到不遠的地方,挑掉鞋子裡的一顆石子,她的頭頂被捕捉在明信片的底部。

有人在搔他的腳,「他」的腳,弗列得的腳。弗列得睜開眼睛,他在什麼地方呢?他已經到了巴黎!一個神情快活的車掌把他交給一個友善的計程車司機,兩人一起搜了他的皮包(他們的動作沒把他吵醒),最後,司機手上拿了小費,又把他交給一個友善的旅館伙計,現在這伙計才來叫醒他。

「你是誰?」弗列得納悶著,這是他到巴黎後第一次睜開眼睛,「這是什麼地方?」(這裡是波旁宮的布爾宮維他納旅館。)「你幹嘛?」伙計掀開弗列得的毯子,坐在床緣拉著他的腳,直盯著他那深藍色的眼睛。「喂,」弗列得叫道:「謝謝你叫醒我,但是我不希望有人打擾。」伙計聽不懂他說的話。弗列得猛然想到自己剛剛說的是英文,他必須採取其他方法。他從床上坐起來,縮起腿,伙計悵然若失地坐到床頭,弗列得下床站在一旁,伙計又靠了過去。

「喂,」弗列得說:「我從昨天到現在都沒去上一號。」

「這就是我來的目的,」伙計一面說著,一面拿出廁所的鑰匙遞給弗列得。「我們通常在房客一到達時就交給他,」伙計說:「可是你在睡覺,沒能拿給你。」弗列得伸出手去接的時候,伙計又把鑰匙收回去,弗列得覺得十分痛苦。

「拿來,」他對伙計說:「我得去上一號。」

「我們為什麼不一起上?」聽到伙計這麼說,弗列得簡直不知如何是好。伙計開始脫去一隻鞋子,解下領帶。

「因為,」弗列得解釋著:「我都是一個人上的。」

「兩個人一起上比較好,」伙計說:「這樣子比較文明。」

「你給我聽著,」弗列得嚷著說:「我和大家一樣喜歡文明,但是有些事情是你必須自己來的。」伙計似乎聽不懂,這可叫弗列得氣得差點就暴跳起來。他衝向樓梯間。

「先生,」伙計叫他:「你沒拿鑰匙不能出去,況且你沒穿衣服。」弗列得瞧了自己一眼,他醒來後竟然還挺著那話兒。

「你別想歪了,」他對伙計說。

「真的?」伙計回答。

「真的!就是這麼簡單,」弗列得說著,走出房間,到了樓梯間。有人剛上過廁所,門還開著。但是伙計搶先了他一步,把門鎖上。「住手!」弗列得吆喝著:「你幹嘛?」

「我這樣做,」他說:「是為你好,有什麼不對嗎?」顯然伙計並不瞭解弗列得的話。

「上一號,」弗列得指著自己說,但是他又說了英文。伙計直搖頭,弗列得豎起一根指頭又用法文說了一次。

「你一定是瘋了,」伙計說,重複說著法文的「一」,「這是很糟的字。」

「胡說八道,」弗列得回答說:「這是最自然的事了。」

「但是那算文明嗎?」伙計問。

「看,」弗列得說:「我只是無法再等下去了,我沒時間跟你閒扯淡。」他看著鑰匙說:「請開門。」伙計搖了搖頭。「那麼,把鑰匙給我,」他說,伙計又搖頭。「聽著,」弗列得說:「我憋不住了,把鑰匙給我。」他向前去抓伙計的手,伙計把鑰匙放進口袋裡。毀了。

弗列得該怎麼辦呢?他不能搜伙計的身,也不想把門撞開,他只想進廁所解放一下。這時走廊上出現了一個女人,她看到弗列得一絲不掛,於是弗列得只好回到房裡。他總得想辦法解決解決呀!現在只剩下一個地方可以讓他解放了。他拾起伙計脫下來的那隻鞋子,把鮮豔的黃金色波旁酒裝滿整個鞋子。

弗列得立刻覺得舒服多了,「本質,」他喃喃自語:「先於存在。」他穿上衣服。剛剛他還想進廁所,現在可想出去逛逛了。

他感覺像個重生的人,走過波旁宮到大學巷,在聖傑曼大道上,他搭上六三號公車。「莫貝爾廣場,」他向司機說。(「莫普廣場,」他模仿法國學生的腔調說。)下一站是巴克街,一位漂亮的小姐上車坐在他旁邊,取出她的刺繡。她刺繡的時候,手臂碰到了弗列得。「巴黎真刺激呀,」他自言自語地說。一個美國女孩在歐地翁站上車,坐到弗列得的對面,坐在走道另一邊的兩個法國女郎一直在咯咯地笑。公車開過「草原的聖傑曼教堂」和柯律尼博物館後,弗列得在莫普廣場下車。一個小姐穿過街道,手上拿了一袋櫻桃,腳上穿著平底鞋和紅襪。這地方到處都可以見到女人。街上有一個黑人女孩和一個黃種女孩從他身旁走過。

他走進農莊街,有兩個看起來像是危險人物的傢伙向他走來,他考慮要轉身,但是又立刻改變主意。他抬頭看見聖母院,觀光客正在攀登她的高樓。他走進附近的一座公園,裡面有個穿長襪的女人正在為她的孩子拍照;一個留鬍子的男子走向噴泉,喝了口水;另一旁,一個年輕的女郎正在用水洗去膝蓋上的血漬。弗列得坐在一張長板凳上,那黑人和東方女孩也來了,坐在他旁邊,兩人正在找公寓出租的廣告。一個母親身穿橘色短掛和黑色襯衫,抱著嬰孩走過去,一隻鴿子走來,深黃色的鳥喙鑲著紫紅色的邊。

弗列得走出公園,沿著格蘭得街往上走,他站在但丁街上望著一家西貢人開的餐館,一個穿紫色衣服的母親喚住了正好走出來的管理員,問他有沒有房間出租,她的孩子一個穿黃色,一個穿紅色的衣服。太陽從雲層後方露了出來,一個黑人提著一只手提箱從他身邊走過,行人道上還有另外一個法國學生,穿著威斯康辛大學的T恤。在戴安娜旅館前面,弗列得見到一個金髮女人,她把香菸遞到嘴上時,蟋蟀牌的打火機掉到地上。有一個嘴裡叼了根香菸的男士走過,滿面狐疑地盯著弗列得看。

弗列得繼續往山上一直走到法國詩紀念碑,他在一個藍衣女子身旁坐下,這女人剛吃完一根香蕉,撢了撢膝上的碎屑,然後把午餐盒放進背袋裡,站起來離開。弗列得瀏覽碑上所記的詩人名字。紅薩得的臉好像被人用煙囪的煙垢塗污了。弗列得站起來,開始爬上萬神殿,在第一個轉角處,工人正在剷著混凝土,一部亮著兩盞黃燈的咖啡色VW 車轉過彎下山去了。弗列得決定不去萬神殿了,他想去找一家餐館。

他在聖米楔大道找到一家法國式大咖啡館,他一面自言自語唸著「米楔道」,一面坐到一個正在閱讀「世界日報」的人旁邊,另一個穿褐色休閒褲的小姐也坐到靠他這邊的空位上。對街有個人立起三角架,相機的鏡頭正對著咖啡館。侍者走過來,弗列得身旁的男子要了根菸,弗列得叫了一杯咖啡,小姐則點了杯可口可樂。弗列得把一塊糖放進咖啡裡,另一塊留在盤子上。右邊開始有煙霧升起,左側的小姐把可樂倒進玻璃杯裡,另外還剩半瓶留在罐子裡。一部德國的大旅行車在角落停下,嚮導把銀色麥克風抵在嘴邊,指著這家咖啡館向觀光客解說著,同時,一對情侶坐到弗列得前面的桌旁,小姐的頭髮抹了油,頭倚在情人肩上,兩人都身穿藍襯衫紅褲子。對街上有個霓虹燈的廣告招牌,上面寫著「寫實電影」。

人們從人行道上川流而過:一個男孩穿著哈佛大學的T恤;一個小姐在袖子上縫了顆紅鈕釦,兩邊口袋上繡著「芝加哥公牛隊」 ;一個年紀較大的女人望了弗列得一眼,胸前垂了條鍊子,上面掛了付看書用的眼鏡 ;一個留鬍子的男子,一臉冷峻而看來嗜酒的表情,瞟過另一邊 ;一個騎自行車的小姐對著弗列得微笑,他也報以一笑;一輛巨大的義大利貨車載運著砂子駛過轉角。弗列得身旁的小姐點了一根菸,弗列得望著他,她也看了弗列得一眼,眉宇深鎖,可是滿有韻味的。他身旁的男士則移動了一下身子。

人們陸續穿梭而過。一個掉了顆門牙的女孩正神采奕奕地和一個男孩說話,他們走在一對可能彼此認識的男女後面;一部八六號公車停了下來,下車的是一個滿臉憂容的金髮小姐;一個男孩騎著自行車過去,背袋裡凸出來一把網球拍的手柄;一個女孩手上拿了一本印著個大問號的筆記本,站在路中;一個膚色黝暗而漂亮的小姐走過,眼睛盯著地上。弗列得喝完咖啡。一個害臊而作風大膽的小姐和男友攜手走過,她的T恤上印著「紐約噴射隊所有」。一個穿白T恤的女孩走過,褐色的乳頭若隱若現。一個戴細邊墨鏡的男士走過。

陽光亮麗而宜人,弗列得叫了一杯柏根第和一份三明治,看著人來人往。一個小姐穿著紅毛衣,上面披著福爾摩斯探長的披肩;一個約三十八歲的時髦婦人穿了件青梨色的裙子,上衣裡垂了串珍珠,上衣的最上面兩顆釦子是敞開的;一個男士扛著一只大布袋。一個穿褐色衣服的男士腳上穿著黑皮鞋;一個女人穿灰襯衫,黑大衣,白襯衫,頭上戴著黑帽子,頸上圍了條鮮豔的紫色絲巾;一個男士全身的裝扮除了鞋子以外,看來像是個美國佬。一個男士穿了一身單調的西裝,配了條滑稽的領帶,藍底白條紋上點綴著紅色的鑽石;一個婦人身穿鮮豔的碧綠色,配上淡藍與珊瑚色;一個年紀較大而肥胖的女人穿了件深藍色毛衣,金子打造的十字架在胸前跳動。

弗列得注意到人們臉上不同的表情,比如說,拳師犬的表情,迅速、表示不贊同但卻有點魅力的眼神,跟男朋友談心的美麗黝暗臉孔,還有一個孕婦把肥腫的舌頭含在牙齒中間,另外還有張痛苦的臉,不相信任何人的關切,更有一個年輕小姐正快樂地逗著她的長毛狗。

宜人的太陽逗留在兩朵雲當中。一個眼鏡鏡片其厚無比的男士走過,剛才那個時髦婦人又走了回來,站在弗列得面前會了情人,兩人擁吻之後一起走開。弗列得身旁的男士看完報紙,叫了杯飲料,顏色是一種奇怪的粉紅色,侍者還替他準備了一套熄火的工具備用。一個婦人緊沿著路緣走過,手扶著路旁一部車的車蓋,以維持身體的平衡。弗列得身旁的男士向後靠著椅背,雙手手指交叉環扣著膝蓋。左邊那位小姐喝完了可口可樂,留下錢就走了。一個女人右手戴了玳瑁戒指,提著一條麵包走過。右邊的男子喝完飲料也走了。太陽幾乎停滯在這幢建築物的後面。

一個看來彷彿已經瞎眼的男士走過來,在一旁扶著他的女人叫著他的名字凱斯特。兩人坐在弗列得旁邊的桌前,男士開始說話。

「存在,」他說:「先於本質。假設上帝不存在,那至少也有一種生命是存在的,而且是一種我們無法用概念來界定的生命,也就是人。此話怎講呢?要先有人的出現,才能做自我的界定。」

侍者來了,他整理桌子準備晚餐,然後問那對男士和婦人說:「二位想吃點什麼?」

「酒和麵包,」女人說。

「虛無,」男人說。他拿起一把刀子開始把玩起來,嘴裡還不停說著話。顯然他們在討論些什麼。「最後,」他說:「我對一件事是忠實的。」他停了一下,然後自己問了一句:「那一件事?」「嘔吐,」他回答。

弗列得站起來離開咖啡館,他想走遠一點,可是不久他發現自己正走過大學的庭院,院子的地上寫著「這世界是我憤怒的源頭。」弗列得走過院子,又繼續往前走到一片龐大圍牆,資訊中心就在裡面。七彩的瓦片像兩個半圓似地圍住了這棟建築物,但幾乎都讓污垢給弄髒了。弗列得心想已經走到大學的盡頭,前方似乎無路可走了,於是他只得回頭沿著原路走。天色漸漸昏暗,當他走回到大門口的時候,抬頭一看,兩旁的建築物上佈滿了神秘難解的象形文字。

 

第三章:老中遊巴黎